第八十六章 斟酌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不能在此时去见廉贞。”

    李凤鸣稍作斟酌后,又补充强调“不止今日。在庆功宴之前,你都别单独去见他。”

    太子此次突然对萧明彻发难,起因就是忌惮廉贞对他的主动维护。

    其实在廉贞面圣之后,朝中但凡不缺心眼儿的,都会知道萧明彻在军中已有不小影响。

    但别人知道是一回事,萧明彻自己在这风口上主动登门与廉贞接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李凤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萧明彻未置可否,但收回了往外走的步子。“你方才说,有话要问我。”

    “就想问问你今日在宫里的事。罢了,也不急,晚上再说吧。”

    李凤鸣一时没想出更稳妥的谈话地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如今既知道府中“不干净”,说话当然该小心些。

    道理都懂,可这么说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感觉怪怪的。

    萧明彻睨她“你的意思是,躲在床帐里说?”

    李凤鸣尴尬地噎了噎,目视前方“我们又不是没在床帐里说过话,大惊小怪做什么?”

    “我没大惊小怪,就问问。”萧明彻将脸扭向一边,颊畔暗有可疑赭红。

    戌时正,李凤鸣和萧明彻各自沐浴更衣后,便进了北院寝房。

    之前在行宫,两人每日同进同出、同桌共餐、同被而眠,刚开始虽尴尬些,后来也渐渐适应。

    如今时隔一个月再同帐,那种久违的尴尬劲又回来了。

    而且,此刻这种尴尬,与当初在行宫时的那种尴尬,似乎又有微妙不同。

    至少,对萧明彻来说是这样的。

    他坐在小圆桌旁,做捧卷阅读状。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却半晌没想起要翻页。

    说来也怪,书上的字都认识,可它们全都不进脑。他看半晌也没明白自己看了个什么玩意儿。

    而李凤鸣则盘腿坐在床上,隔空望着他的侧脸。

    “姜叔已把院中侍者都撤走了,我让辛茴守在院门口的,放心说吧。”

    “不是你有话要问我吗?”萧明彻盯着书册,总觉今夜有些热。

    “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出宫的,”李凤鸣歪头,长发如瀑倾斜,“为什么?”

    “因为我进宫后,先命人去东宫通秉了。”

    “然后呢?你还做了什么?”

    “就按你昨日说的,除了提议都司轮值,还为陈驰请功。”

    李凤鸣对齐帝的判断大致准确。

    对于陈驰那种寒门出身的低阶将领,齐帝有心扶持,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怕引起世家抱团反弹。

    所以就得有人将话头递到他嘴边,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齐帝这个心思比较微妙,太子和恒王之前都没能完全洞察。而萧明彻是根本没深想过这些事。

    李凤鸣之所以能猜中,倒不是她比他们都聪明。

    而是齐国立国比魏晚了百余年,当下齐国正在发生的许多事,在魏国已是记在史书上的阶段。

    太阳底下无新鲜罢了。

    “为陈驰请功,那是冲着你父皇的心事去,”李凤鸣哼声笑笑,“可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过的白玉桥,这说明你还有别的小动作。”

    萧明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

    “月底的庆功宴,陈驰赶不回来。我提议由廉贞代陈驰出席。”

    月底在宫里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此事齐帝已交给太子经办。

    若廉贞只是受邀列席,太子就没借口在事前与他单独接触,否则会落下“结交边将”的口实。

    如今在萧明彻的提议下,廉贞已不止是受邀出席的朝臣,而是要在庆功宴上代替陈驰领受嘉奖的人。

    有这个身份意义上的不同,太子奉圣谕经办庆功宴,事先与廉贞有所接触与沟通,这就顺理成章、不落话柄。

    太子和恒王在朝中的争斗,目前主要限于在雍京的文官势力,很难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触边将。

    萧明彻今日不动声色将“率先与廉贞建立私交”的机会送上,太子对他自是不同。

    “太子觉得,这是你交给他的一份投名状,”李凤鸣恍然大悟,“但他又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所以,他故意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

    若萧明彻一回来就在府中大肆清查,那结果就不言而喻。

    萧明彻“嗯”了一声,还是看着书册。

    “这么说来,我根本不必住在北院啊!”

    李凤鸣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子今日说起你我的事,只为了假装不经意地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而已。又不是当真关心我们是不是睡一起。”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放下书册,倒了杯水来喝。

    见他默不吭声,李凤鸣疑惑蹙眉。

    “不对吗?姜婶说过,别家王府的王爷和王妃也是各住各的,就每月固定两三个日子合帐敦伦。”

    萧明彻放下杯子,淡淡瞥她“福郡王夫妇就是住一起的。”

    “福郡王夫妇?哦,上次在皇后那里见过。他俩看起来是与太子、恒王夫妇不太一样。”

    李凤鸣困惑地挠着头,伸直了腿准备下床。

    “所以呢?这关我们什么事……喂!”

    说话间,萧明彻很是突兀地吹灭灯烛,李凤鸣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萧明彻,你什么毛病?要吹灯也不打声招呼。”

    “我困了。”

    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已近在跟前。

    “好吧,”李凤鸣收回腿,自觉躺到床的内侧,扯过被子盖好,“那就睡。”

    虽有点不自在,但她也没太矫情。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和这人同床,盖棉被纯睡觉而已,在哪儿睡不是睡?

    可惜事情与之前相比,似乎有点偏差。

    无论是大婚当夜,还是早前在行宫,每次萧明彻躺进被前,都会确保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宽。

    今夜不知是不是因在吹灯后才躺进来的缘故,他对距离的判断明显不准确。

    太近了,近到能让李凤鸣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与温度。

    今夜来北院,李凤鸣一心想着问萧明彻白天在宫里的事,就忘了吩咐淳于黛提前过来挂帐中香。

    入春宜养肤,她沐浴后薄薄敷了一层“玉润香身膏”。

    此刻床帐已落下,帐中除了香身膏的芬芳外,隐约多出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像晨间被修剪过的青草混着夜露,清新又凛冽,使人在心旷神怡地沉醉时,又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静谧黑暗中,这气息和“玉润香身膏”的幽柔淡香沉默纠缠,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李凤鸣紧闭双眼,周身绷紧,心跳突然加快。

    她不太自在地咕哝“往后我就订在初一、十五过来睡。”

    “每月只两天?那太子会送外室给我。”

    不知怎么回事,萧明彻的声音低低沉沉,竟让李凤鸣无端想起自己成年典仪上喝的那杯酒。

    那酒名唤“红云浆”,色绮味醇,入口绵缠,品之醉心,滋味是难以言喻的醇厚美妙。

    在双颊开始发烫时,李凤鸣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内里“养外室不好的。让人家没名没分躲着过一辈子,作孽。”

    “嗯。”

    “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你最好是礼数周全地迎进门,”李凤鸣顿了顿,又小声建议,“先委屈点做个侧妃,等我将来离开了,就赶紧给人扶正。”

    依齐制,侧妃扶正合情合理。

    身后那人沉默良久,并未接话。李凤鸣渐感困意袭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她今日挺疲惫的。

    上午跟着淳于黛学酿花酱,虽玩得不亦乐乎,但都是繁琐重复的手上活,要说不累那是假的。

    又没午睡,下午因担心萧明彻吃亏,悬着心就往宫门外去。

    回府后随意吃了晚饭,沐浴更衣后就过来找他说话……

    细细算来,她这一整日就像个陀螺。

    此时身心逐渐松懈,很快便昏昏欲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倏地一凉。

    被这小小动静搅扰,李凤鸣强令自己清醒点,茫然回头。

    等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就发现萧明彻不知为何竟坐起来了。

    “你不是喊困?又起身做什么?”她咕哝着,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默了半晌,声音冷冷的“有件事没做,睡不着。”

    “什么事?”

    “殴打廉贞。”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怎么又想起这事了?下午回来时不就同他讲过个中利害了吗?

    近期他算是在风口浪尖上,绝对不能和廉贞有私下接触。

    不管是打架斗殴还是把酒言欢,在有心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李凤鸣翻身凑过去些,忍着被困意折磨的痛苦,无奈轻嚷“萧明彻,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不知道。”就是想打人。

    “你立刻躺下,闭眼,睡觉,”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威胁的话慵懒绵软,听上去毫无力度,“若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你又打不过我,能多不客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李凤鸣听着萧明彻这声音,总觉得他气焰颇为嚣张。

    李凤鸣此刻是真的困,再没耐性讲道理,许久不见的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她撑着蓄满困泪的双眼,使劲瞪着萧明彻的身影“你再往床边挪一寸试试?”

    之前在行宫,她和萧明彻交过一次手,结果当然是半点便宜没占着,被他制得死死的。

    同样的错,李凤鸣殿下从不会犯第二次。

    即便此刻她很累、很困,照样有新办法让他下不了床。

    偏生萧明彻有恃无恐,还挑衅“挪就挪。”

    就在他半真半假地微动身形时,李凤鸣毫不犹豫地抬手往他腰间戳了两下。

    趁他愣怔间身影不稳,李凤鸣猛将他往下一扯。

    他还没回过神,霎时失去平衡,身体本能地顺着那股力道歪歪躺回被中。

    然而李凤鸣还没完,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隔着被子,横身压到了他身上。

    “除非先把我扔下床,否则,天亮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她又打了个呵欠,困倦至极地闭上了眼。

    “警告你,不许再动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若萧明彻真将她扔下床,那就喊辛茴进来揍他。

    寝房内安静了许久。

    久到李凤鸣的呼吸已有绵甜平稳的趋势,萧明彻才像神游九天刚归位。

    他瞪着黑乎乎的帐顶,轻轻咳了一声,试图……

    坦白说,他也不知自己试图怎么样。

    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又被惊动,口齿不清道“叫你不许再动。”

    萧明彻艰难吐出喑哑低语“李凤鸣,你换个睡姿。”

    这么趴着睡,某个地方被压着,应该是难受的。

    而他……也挺难受的。

    夜还漫长,若不赶紧放过彼此,大概会出点什么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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