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难得是闲云

    被这金州盛景惊艳到,玉子衿目不转睛。她幼时常住姨母家,对金州是熟悉之至。原倚风笔下这一图景绝对没有被传闻夸大,竟将金州之景刻画的这般淋漓尽致,唯美绝伦,甚至于屋宇茶楼一分不差,一船一舫游于画中,可当倾世之作,世无其二。

    “怎么样?可是被为夫的画倾倒了,惊艳不已?”

    调笑的嗓音清悦入耳,她故作不屑地撇撇嘴,原倚风也不在意,温柔笑着陪她赏画,多年不曾有过此刻的放松,仿若又回到了年少时春衫出游。

    墙角的一幅丹青同时惹来二人注目,这房中多是其他名家画作,独这一幅却是温惜墨所做,并非其它,正是历代上京国色之一。

    画中的女子眼如星,腮如雪,红色劲装策马临风,执剑从容的冷厉模样是别样的霜冷倾城,比之深闺绣户女的似水静美,她是另一种炫目多姿的巾帼绝代。

    而这个女子玉子衿也非常熟悉,正是当年的康宁郡主——而今的宇文太夫人。

    当年祖母开上京国色拍卖之先,不曾想这画景竟被温惜墨买下,侧身看着桌前目光留恋望着丹青的白发老人,玉子衿才恍然明白。可惜祖母五年前就已经辞世了,不知她生前可知有人怀愿执笔绘下她的深沉眉眼,又对着这丹青日夜相思,一念竟是几十载!

    玉子衿没问温惜墨是否知道宇文太夫人当年并没有死于上京,而今人已作古,早去晚故又有何不同?

    林间石径,原倚风挽着玉子衿的手告别温惜墨祖孙下山而去,“刚刚看你一直魂不守舍,在想些什么?”

    玉子衿止步,想起温老的沧桑目光有些难过,“康宁郡主是他的祖母。”

    “什么?”原倚风一皱眉,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谁,“你是说当年传闻死于靖南王府的康宁郡主实则一直隐身于乐川?”

    玉子衿点头。

    原倚风微一沉吟道:“乐川宇文家与温氏祖上颇有渊源,他当是知道的。”

    闻言,玉子衿忽想起当日在宇文家所看族谱之上确实是有两位主母姓温,那无疑是出自温家了,心内小小的歉疚被打消,她执起原倚风的手下山而去。

    山谷夏夜的风格外舒爽,伴着清风走在鹅暖石遍地的河滩,水波潺潺,星辰漫天。不过一天玉子衿就爱上了这般山水逍遥的生活,若能带着沐儿一家三口在这浅滩石林筑一居竹屋,粗茶淡饭了此余生该有多好,那种她从未奢望过的生活,今时今日竟不由自主地想要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的自在。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她所奢望的并不是下半生平安无忧的山水逍遥,而是那个温润男子关怀陪伴的余生静好。此情此夜下,她甚至忽略了自己已经很久没再想起那个清泉气息的怀抱,只是情之所动身不由己地珍视着而今的点点滴滴。

    身后的臂膀缠绕在身,她静静靠着望着星辰闪耀,“这里的星星和上京、显阳地都不一样,比那里大、比那里亮,就连花都比那里清香许多,我们有机会再来好不好?”

    原倚风嘴角的笑容一僵,当看到那张抬首笑得如三春之花的绝丽容颜时,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明眸变得异常明亮,他低头含住那朵樱唇,细细轻吻,“好,你若喜欢,我就经常带你来。”

    清波涤荡出山响,玉子衿娇软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十多载来第一次给了他忘情回应。

    晓风拂过的半山上,两个护卫一脸为难地看着面容极冷的尊贵男子,不敢将目光投向河边。

    喀嚓一声传来,身前的树桩被一掌击断,两个护卫连忙惶恐跪地,“皇上恕罪。”

    “既然连人都看不住,派去中宁王府的人就不必留了。”

    其中一个护卫瞪大双眼抬头望那冷酷无情的男子负手而去,刚想开口被另一个护卫使眼色打断,只得咬牙前去传命。中宁王即便是废帝,也有亲王之位,行动自由,何人能够拘着?只可惜派去中宁王府的护卫莫不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只因踹度圣意失策就要搭上一条条性命,当真叫人寒心!

    浸身在热气腾腾的木桶中,玉子衿一扫旅途疲乏,慵懒地擦洗着身子,许久不曾出门,这一趟满足而归,只是不知未卜的前路还有多少坎坷等着她。

    珠帘外,纤儿整理着橱柜笑道:“娘娘这一次外出看来玩得定是尽兴,倒是世子知道娘娘和王爷竟两人一起外出不曾带他,郁闷了整整一日呢。”

    玉子衿拨拨水中的花瓣,“等会我就去给他赔罪,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粘着倚风,过来给我擦擦背!”

    “这就来。”纤儿收好手边的几个檀木盒,快步走来。

    惬意地趴在木桶边上,玉子衿拨弄着盘中的澡豆,连翘、姣姣和纤儿与她一同长大,这些年来只剩纤儿陪她一步步走到如今,当初她也想替她寻一门亲事,只是纤儿却铁了心要伺候她一辈子,这份忠心叫她感动难忘,待纤儿亦更胜曾经。

    “咦?娘娘,这是什么?”

    玉子衿回眸,见纤儿捋着自己的袖口,因衣服是棉料的,上面沾着少许粉末。玉子衿用指尖刮下一些放在鼻尖嗅了嗅,接着就皱起眉头,当初连烬为防她遭人构害,特地命人教她识了些宫中见不得人的物什,故而这东西她是认得的。

    “你今天碰过什么?”

    纤儿挠挠头,“没什么啊,就一直在卧室收拾一些从宫中带来的东西,前些时日太忙,想着这几日打理好拿去库房。”

    玉子衿看着帘外桌上的一些檀木盒子,“那些是什么?”

    “哦,是您当年有孕时太后命人送来的一些名贵补品,咱们王爷当时命人给您备下了好多,这些就都交给了奴婢收到库房,这不离宫之时才拿出来。奴婢想着毕竟是太后一番心意,总不好留在宫里,就”纤儿看着从水桶中赫然起身的人,“娘娘,怎么了?”

    玉子衿步出水桶,随意拿了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走至桌边将一个个盒子中的药材翻开来看,都无一或多或少沾着同样的粉末,虽然剂量不多,但还是不妨碍她辨认的。

    葱指纤纤握着手中的锦盒,她美眸含恨,滴泪而下,满脑子都是玉皓洁离去时那一句“魔性心肠,命主血杀。”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纤儿急匆匆跟过来。

    玉子衿哽咽着道:“玉和二年之前在凤藻宫当差的医女可还寻得到人?”

    “奴婢记得记得有两个到了年龄放出了宫,还有四个”

    “去给我找来!”

    庭院中,原景沐收起正在诵读的诗书,看到玉子衿走来忙对原倚风道:“父王,母妃来了。”

    湖边柳树下,温润男子与纯善孩童对坐,素衣锦带,优雅天成,伴着夕阳半落,一湖红莲,可辗转入画。

    看到这温馨场景,玉子衿收起失落,莲步轻移至父子二人身前,拿起原景沐身旁的书道:“沐儿又在温书,难道他日想要去考状元?”

    “非也非也,”原景沐摇摇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高人向来只在民间,孩儿的才学尚不足以经学治国,不过是娱于自乐,聊以兴怀罢了。”

    玉子衿与原倚风相视一笑,看着一脸认真的儿子道:“娱于自乐?那沐儿的乐趣是什么?”

    原景沐恬淡一笑,“古人之乐有四: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至于孩儿就浅薄多了。”

    执起桌上的羊毫,原景沐挥笔而写。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那行如流水的字迹洒脱自然,字里行间是高山空远的淡泊宁静,稚龄孩童的出世高操溢于言表。

    玉子衿默视那无拘收放的字迹,轻轻抚摸着原景沐的额头,一抹愁绪挂在心头,这里终究又困住了她的儿子。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个皇位是如何生生折断了倚风的翅膀,将他终生囚困。江山如画,他们父子都不约而同地想要置身其中潇然物外,过普通人酌酒饮茶、临渊垂钓的自在生活,可命运却偏偏要让他们来对弈这山河棋局。

    原倚风轻拍原景沐的肩膀,“读了这一上午,沐儿也该累了,快下去换身衣服午睡。”

    “是,父王,母妃,孩儿告退。”原景沐拱起小手乖乖一揖,白嫩的小脸因博览群书而饱含学识,谦谦之风自小而成,令人可想他日长成会是何等的公子绝代。

    “生于原氏,是我与沐儿之命,我无怨,沐儿亦不会有怨。在这世间,没有几人是顺心而活的,他虽年纪小,可才识过人、聪慧过人,必不会叫自己累心,你不必难过!”原倚风斟满一杯清茶放在玉子衿身前,湖面微风吹着他乌黑发丝,仍是那般清风淡然。

    “嗯,我明白。”玉子衿垂下眼睑饮茶,她一直都想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让自己的孩子快乐成长,有一个平稳无忧的童年,可这些她没能给麟儿,如今还给不了沐儿。若他只是个趋于名利的普通王孙便也罢了,偏偏还是那般生性淡泊的清放性子,比其倚风还要尤甚三分,无论是皇城还是这中宁王府,注定都会是他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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