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锦衣换酒也堪豪(6k)

    幽州以北,弹汗山下。

    昔年檀石槐统一鲜卑诸部,设汗帐于弹汗山下,将鲜卑之地分设为中东西三大部,各有所辖。

    檀石槐自边地掳掠汉家人口,习汉家文化,诸事都交给三部大人管辖。他长年居于弹汗山下,如汉家天子,以调停四方。

    今日他正坐在大帐之中,身前摆着一张木几,上面放着些竹简,都是些汉家典籍。

    有的竹简已被摊开,上面多有勾画,显然读书之人多有所想,非是读过一遍就作罢。

    其中还有不少在一旁多有旁注,用的是有些生疏潦草,却极为地道的汉字。

    上面的文字自然是木几之前的檀石槐所书。

    此时他正盯着桌上的竹简,不知在思量何事。

    帐外响起脚步声,檀石槐却并未抬头,只是开口道:“都打探清楚了?”

    大帐重地,能不经通报而进入其中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来人正是随着丘敦需出征,虽吃了败仗,却带着败军返回的王严。

    他之前所料不差,檀石槐历来对自愿投诚的汉人格外珍惜。

    他返回之后檀石槐不但不曾追究他的罪责,还因他将人马带回来有功,对他又大加封赏。

    如今他在鲜卑之中的地位已然不在几大部族首领之下,即便那些鲜卑人在背后会偷偷喊他一声汉狗,可当面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尊称他一声王军师。

    “都打探清楚了,如今汉军共有三处有动向,其一是云中的田晏,其二是雁门的臧旻,其三是高柳的夏育。”王严站在一旁恭声道。

    檀石槐天生高大,只是许是读多了汉家典籍的缘故,此时端坐在木几之后反倒是像儒家的大儒一般沉稳。

    听闻王严带来的消息,檀石槐这才抬起头来,笑道:“看来都是老熟人了。不知他们是何处来的胆气,竟敢出塞来战。”

    “难道是去岁夏育在边境打败了我鲜卑一次,觉的鲜卑好欺不成?想要踩着我鲜卑人的骨头来成就一番他们的功业?”

    檀石槐将木几上的竹简卷起,“我听闻他们都是当年对抗东羌的的宿将。当年对付东羌尚且有段颎这般名将。怎得如今对付我鲜卑,汉庭却无名将可派了不成?”

    “大汗不可掉以轻心。夏育等人虽然不如段颎张奂这般名将,可到底也是久镇边陲的宿将。这些年咱们在边陲之地与之屡次交手,也曾吃过不少苦头。此次汉军倾力北来,所图不小。大汗虽是天日之姿,可也应当小心应对。”王严脸上带着谄笑。

    “王军师倒是一心为我鲜卑着想。”檀石槐笑了笑,“汉庭为君故国,如今要对汉庭用兵,难道王军师半点心思也不曾有吗?”

    “王某的为人大汗也清楚,当年若非是对汉庭失望至极,又如何会舍了家乡故地,先人坟冢,单骑北来?这些年某于鲜卑出谋划策也算尽心,大汗当知王某心意。”王严笑道。

    檀石槐点了点头,“王君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汉家陈旧。王君所想,无非是除旧革新,再造新庭。当年你北来之时我就曾应下你,只要你能尽心助我,日后等我鲜卑打入边塞,自然会将汉庭的旧土分你几处,要你再造汉庭。”

    “大汗不曾忘记对某的承诺就好。”王严收敛起脸上的谄媚之色。

    “只是王军师所求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檀石槐忽然道。

    王严一愣,即便以他在鲜卑这虎狼之穴中生存多年练就的灵敏心思,竟也是一时之间猜不透檀石槐这是何意。

    “大汗这是何意?”王严不解道。

    “王军师是聪明人,也是我的心腹之人,更不是我鲜卑人,所以有些话我也就和你直说了。”

    “如今皆知我统一了鲜卑诸部,王军师来鲜卑已有多年,想来应当知道我统一鲜卑诸部所凭借的是何物。”

    王严北来多年,自然知道檀石槐的意思,“大汗靠的是鲜卑诸部都敌不得的强军和一路建立起来的,无人能比的威望。”

    檀石槐能将散落多年的鲜卑诸部团结起来,自然非是一日之功。这些年他也是借着手中强军一步一步打上来的。于此过程之中更是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望,故而才会被诸部尊为大汗。

    檀石槐点了点头,示意王严所说的不差。

    他这个如今鲜卑人口中天生的豪杰,当年也是经历险阻一步步走出来的,非只大汉英豪,世上能有所成的豪杰,哪个年轻时不曾经受过些磨难。

    “王军师所言不差。”檀石槐笑道,“强军倒在其次,关键便在这个威望。”

    “鲜卑诸部历来有隙,生死之间的仇杀更是寻常之事。非是我自夸,如今能将诸部合拢到一起,都是靠着我的威望。鲜卑如今也是越发强大。”

    “只是。”他话锋一转,“我要的鲜卑不是一个只能强盛一时的鲜卑,我要的是如大汉一般能够绵延数百年,甚至历经战乱还能如汉一般有中兴之主便可再造的鲜卑。”

    “如此鲜卑,所需的不是强盛的军力,而是完善的制度。”檀石槐笑道,“如此想来,王君,我的志向却是更在你之上。”

    王严已然隐约有些明白檀石槐的意思,开口道:“大汗虽是天生豪杰,只是要做到此事只怕也不容易。”

    “不容易,可也总要有人来做。如今鲜卑勉强统一,且鲜卑势强,大汉势弱,正是改制的好时机。若是错过,日后还有没有这般机会可就说不准了。”檀石槐指了指桉上的竹简,“昔年,大汉可不会给异族改制的机会。”

    昔年汉强,鲜卑各部依赖于汉庭之下,凡事无不要看汉庭的脸色行事,即便想要改制多半也会被汉朝阻拦下来。

    “如大汗所言,如今确是改制的大好时机,只是自来改制都要动到不少人的利益。即便是如今四方都臣服于大汗,只怕大汗想要改制也非易事。”

    王严到底是读过不少典籍的儒家子,直指问题所在。

    檀石槐却是洒然而笑,“所以说这次汉庭北伐其实未必是什么坏事。”

    王严一愣。

    “鲜卑诸部之中死守旧规,不知变通者不少。这些人若是不除,我要改制只怕是千难万难。若是当年,将他们攻伐了也就是了。可如今我为鲜卑大汗,凡事当以持正为主,却是不好动手了。”檀石槐笑道。

    “大汗的意思是要借这次的汉军之手?”

    檀石槐已然说到如此地步,所含之意王严还如何不知,不过是如汉家人的常用手段,驱虎吞狼罢了。

    “所以相较之下,夏育等人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檀石槐将桉上的典籍拿在手中,“你去告知三部大人,此次对付那些汉军就让他们出手。我会带军随时在后支援,以备不测。至于如何排布,我自会给他们安排,只是此事还要借用王军师之名,想来军师不会怪我了。”

    王严苦笑一声,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檀石槐说出这番“真心话”的缘由。

    到时布置在阵前,作为马前卒的的部族,自然也就是檀石槐口中应当铲除的顽固之人。

    而他檀石槐贵为大汗,自然不能背上一个铲除异己的名头。所以方才的推心置腹,是要他背上这个骂名,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背上这个骂名。

    王严笑道:“能为大汗尽力,严之所求。”

    “如此就好,本汗听闻汉家曾有君臣相得一说。于本汗看来,王军师便是本汗的张良。”檀石槐笑道。

    “严多谢大汗厚爱,在下区区,不及刘侯。大汗一统鲜卑,功业之盛,可比汉祖。”王严恭维道。

    檀石槐只是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王严弓身而退,只是临到大帐门口之时转头回望了一眼,见檀石槐又摊开了桉上的竹简,正在低头研读。

    这么多年,越是在檀石槐身边,他越觉得此人可怕。

    如今有一句言语不只在鲜卑之地,即便是在汉朝的边境之地也是流传极广。

    是一句对檀石槐的赞美之语。

    天生檀石槐。

    ………………

    高柳城中,刘备等人的落脚之处。

    刘备正亲自为与他隔着木桉而坐的两位客人倒着酒水。

    前来拜访的两人,正是当日与高顺等人并肩作战的高柳县令李焉和县尉陈卫。

    倒酒已毕,刘备当先举杯,笑道:“备早就听闻益德与延之提及二位。高柳之战,二君奋战浴血,俱为一时豪杰。今日前来,着实让备草舍生辉。”

    “刘司马谬赞了,当日我等也不过是自救罢了。刀斧临身,由不得我等不搏命。倒是益德等人,千里驰援,如此康慨大义之举,才对的起豪杰之名。”

    李焉到底是个读书人,听闻刘备之言面色一红,赶忙推辞了一番。

    他自也有些自知之明,当日若是没有张飞和高顺等人的驰援,骤然之间被鲜卑兵临城下,他所能做的,无非只有随城死节罢了。

    陈卫倒是不曾有他这么多心思,只是笑道:“益德和延之真是好本事,还有那个九原吕布,都是一等一的豪雄人物。刘司马不曾见他们当日战场杀敌的豪迈气概,只是见到便足以让我辈武夫心折。”

    刘备一笑,“两位今日前来寻备,想来定然是有要事了。不知备能做何事?说来即便二位今日不来,他日备有了时间也正要去拜访。”

    这两人来时神色匆匆,刘备便已然想到他们此来多半是有事相求。

    “倒也无甚大事,今日是为感谢益德与延之当日之恩而来。”李焉面色一红,支吾一声,读书人到底是面皮薄了一些。

    “李县令支支吾吾真是不爽利,刘司马又不是外人,当日咱们和高顺他们一同杀过鲜卑人,那就是自家人。自家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陈卫倒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今日他们所求之事关系到当地人的利益,李县令是个好人不假,可到底是外来人,他是当地的地头蛇,可受不得这个委屈。

    “事情说来倒也简单的很。如今大军驻扎在高柳,虽说边军的军纪素来不好,可军中多是边地儿郎,他们倒是也自觉收敛几分。”

    陈卫言语一顿,看了刘备一眼,“只是军中除了常年镇守边塞的边军,还有一些从外而来的人,这些人都被安插到了后营之中。”

    刘备哑然一笑,这才知道李焉为何言语支吾。

    后营之中多是军需之地,是一营之中的安全所在。只是后营虽然安稳,可要取得战功也就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了。

    被安排在后营之中,多半也就和军功无缘。

    如今刘备虽然担着一个别部司马的名头,却也是被田晏安插在了后营之中。

    当日田晏说的理由倒也是被他扯出几分道理。

    依他所言,刘备是汉室贵胃,若是将他放在战阵之中出了事情,无疑会打击军心。

    故而为了大计,他不能让刘备轻上战阵。

    他扯出大义之名,刘备自然也无话可讲。

    其实田晏如此行事倒也是在刘备的预料之中,当日他去拜访田晏之时便知道日后在此地的日子不会好过。

    如今后营之中除了刘备还有不少人,都是些自雒阳来的高官子弟和世家子弟,随行还带着不少剑客护卫。

    这些人自然不会是为了捐躯报国而来。

    朝中公卿与世家,绵延多年,最是懂得繁衍之道。

    一家之中,开枝散叶,主脉的嫡长子继承家业,为一宗之首。那继承不得家业的庶子又有何用处?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是袁本初。

    除了用来延续宗族,繁衍后代,这些人的另一个用处,或者说最重要的用处,便是用来下注。

    就像如今这场与鲜卑之战。朝中公卿也好,雒阳的世家也好,大多都不看好。

    只是不看好,可万一田晏等人胜了呢?

    所以才会有这些人的东来。

    赢了,田晏这种聪明人如何能不给他们分一杯羹。

    输了,这些人本就是在家族之中无关紧要之人,死了也就死了,牵连不到家族身上。

    历史之上,诸葛家三方投注,于魏蜀吴三家各成重臣。虽有些不同,可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便是世家大族繁衍的真意。

    刘备收回思绪,笑道:“二位为何来寻我,我已经猜到了。二位放心,日后那些人定然不会再在城中为祸。”

    “如此多谢刘司马了。”李焉连忙道谢,“日后若是有事要我等去做,我等定然尽力。”

    刘备笑道:“如此说来倒是确有一事要请二位相助,我需要些民夫随着延之出塞一趟,自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平白跑一趟。要多少银钱,他们只管开口就是。只是此事要避过田郎将他们的耳目,若是实在避不过,还请李县令帮我寻个由头。”

    李焉面露为难之色,看向陈卫。

    他虽然是高柳的县令,可论及县中之事,他到底比不上陈卫这个地头蛇。

    陈卫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沉声道:“刘司马既有所求,我等如何敢不应下。”

    刘备闻言一笑,给两人倒上酒水,“二位定然不会后悔的,说不得日后还会因此成就一番大功劳。”

    ……………………

    有些话刘备不曾和李焉等人明说,田晏其实在军中另设了一营,一营七百余人,专门收容那些自公卿和世家来的勋贵,而这一营也被田晏编入了刘备手下。

    别部司马本就是因时而设,故而手下兵士无定数。

    田晏自然是打着补充刘备兵力的旗号,刘备虽知他心思,却也拒绝不得。

    只是这两日他手中事情繁杂,还来不及去应付这些纨绔子弟。

    如今应下了李焉二人,他也就难得的去了那处富贵子弟扎堆的营地一趟。

    不想倒是见到了两个故人。

    其中一人正是当初他在涿县时遇到的那个什长陈汉,彼时此人还拐走了不少他手下的游侠。

    不想此人到底是不曾死在塞外,反倒是混成了百人将。

    只是他身边已然不见了当初追随他而去的那些幽州儿郎,昔年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也是意气消颓,再无当初的半点威风。

    见到刘备之时此人目光躲闪,只是言语了两句,很快就逃了开去。

    至于此人为何如此,其实刘备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桉。

    另外一人则是当日在街上欺压老弱的高家子高单。

    身为高家名门之人,又非嫡系子弟,这次为何会被送来自然无须明言。

    此人见到刘备倒是热情的很,嘘寒问暖,带着谄媚之色,想来是听过了刘备的不少事迹。

    刘备也不曾和他计较。这个世道,故人总是会越来越少的。

    他整治这些勋贵子弟的手段倒也简单,直接让关羽带着陷阵营将营地之中的勋贵子弟都好好教训了一顿。

    其中大多数人只能认栽,至于有些强横不服管束的,在关羽和陷阵营的手下吃了亏,告到田晏那里,刘备也不怕。以他猜测,田晏将这一营人划归到他手下,本就是想要他来做此事。

    田晏虽是此行主将,可如非必要,多半也不想得罪这些勋贵世家的后代,毕竟谁也不知这些人身后的家族日后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可刘备却不同,他是灵帝亲口认下的汉室宗亲。

    这世上,难道还有能压住天家的世家不成?

    天下终究还是姓刘的。

    后来事情果然如刘备所料,这些人将状告到田晏那里,田晏只是用了一句刘备是汉室宗亲,想要告他,那便去宗正那里,他这里无权处置。

    被送来此处的多是家族争权斗争之中的失败之人,又如何敢告到宗正那里,事情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刘备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找了个借口,又将那些告状之人收拾了一顿,杀鸡儆猴。

    自此营中倒是一片肃然,那些人寻常甚至不敢出营门一步,更别提入城作恶。

    只是整顿军纪之后刘备却是一改之前铁面无私的做派,整日混迹在军营里。

    后营之中自然不只这一座“勋贵”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营盘,刘备带着关羽等人一个个的都“拜访”了几遍。

    营中和他交往过之人都惊觉此人颇能折节。

    他不会因营中某人出身贫寒就低看一眼,甚至还会拿出自家当年织席贩履的旧事调侃一通。

    他也不会因某人出身富贵就高看此人一眼,该动手教训一番之时,他下手也从不留情面。

    既能与那些出身经学世家的子弟高谈阔论,而且论句奇出,往往能令那些自认文无第一的读书人也甘心认输。

    也能撸起袖子与那些出身低微的寒子弟高歌饮酒,一起谈着那些关于女子的荤话,兴起之时,他还会和他们赌上几把。

    不过短短数日之间,后营之中的人都已大半和他熟悉起来。

    熟悉到身前走过一人,刘备甚至无须细想便能叫出此人的姓名。

    连一直跟在刘备身后的关羽都不得不感慨自家兄长能得人。

    其实此时刘备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有些东西确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裨如能得人。

    他如今只是想稍稍模彷历史上的刘备一些,不想竟是浑然天成,全然没有停滞之感,就像他刘玄德本该如此一般。

    城中一处酒舍之中,如往日一般请营中贫寒子弟饮酒的刘备稍稍抬起头来。

    曹操用人以权诈,刘备用人以义气,而孙策用人以直率。

    三家开创之人,果然皆是一时人杰。

    他一时之间如有所悟。

    此时桌上散落着不少酒坛,今日请的人不少,自正午至黄昏,他们已然喝了不少酒水。

    酒舍之中的酒水都已被他们买尽。

    刘备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痛饮当尽兴,店家,去买些酒水来。”

    店家凑上前来。

    刘备摸了摸扔在桌上的钱袋,发现其中已经空空如也。

    他也不迟疑,抬手扒下身上的锦衣,扔给店家,“这锦衣还值些钱,拿去换些酒水。今日备请诸君痛饮,岂可无酒?”

    “刘司马何必待我等如此!”有人感极而泣。

    此世到底与后世不同,士可为知己者死。

    刘备洒然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锦衣换酒也堪豪。备反倒是要多谢诸君成备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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