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章 落地的无足鸟

    浓重的夜色正慢慢变淡,颜息的身上盖着一片白布,被搬回了小屋之内。

    门外的庭廊上聚集了很多人,东街老王家的掌柜正在商讨着棺木和寿衣的尺寸;

    神仙铺子的先生正在规划着墓穴的方位……

    做主的不是别人,而是不久前刚刚哭晕过去的茉莉。

    此时的她仿佛像变了个人似的,顶着一对红肿的眼,和满头蓬乱的发丝,安排各项事宜,作出每一个决定。

    盛济运昨日下午回了琴川,礼园此时正缺少一个能主事的人,只是谁也想不到,平日里静享清福,不问诸事的茉莉能做到这般。

    相比之下,霆霓萎靡得像一朵风干的花,她只是瘫坐在地上,头伏在颜息的手臂旁,紧紧握着他的手。

    房间内下人们进进出出经过她身边,她毫无所知,眼睛睁着,却木讷地一动不动。

    相对于床上的颜息,她反而更像一具尸体。

    “霆霓。”

    身后有个沉沉湛湛,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唤了她一声。

    她虽没有动,可这个声音却明显让她灵魂回了窍。

    她的鼻翼微微抽动了几下,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人蹲跪在她身旁,温厚的手掌覆在她的肩头,将瘫软的她慢慢搂了过去。

    她无力动弹,头抵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滴滴答答落了下去,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才来……颜息他……”

    “对不起……”他低沉道,疼惜地将她抱得更紧。

    她抽泣间,鼻端竟辩出一丝血腥味道,她愣了一瞬。

    手臂撑在他身上,她慢慢将头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斜照进房间里,一室五颜六色的光束。

    他的脸一半露在光线里,眼下一道细长的伤口格外刺眼。

    她立即看向他的身上,一身白衣大大小小染了十几道残破的血痕,右边的袖口已经完全变成血红色。

    触目惊心!

    她双眼瞪大,声音嘶哑地叫道:“怎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说道:“已经解决了,没事了。”

    她突然好似想明白了什么,自从昨天入夜后,他的状态始终不对。

    一向散漫如他,而昨日竟几次毫无预兆地瞥向屋顶或者转角的地方,好像时时在警惕着什么。

    而那些人最终还是对他下手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像个傻子……”

    她突然感觉一种极大的疲惫感压过来,是灵魂感到深深的乏力。

    颜息本就命不久矣,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包括竹沥。

    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盼着他快点好起来。

    这一次也是,他又一次选择了独自应对,如果他最终没有回来,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腻在眼前的发丝,神色凄苦:“因为我也是个傻子……”

    她此时连哭都没有气力,只恍惚地看着他。

    他幽幽叹气,深情地看着她,掏心掏肺,真心实意地说道:“我宁可遍体鳞伤,也不舍你伤到分毫。”

    “……”一段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无声地啜泣。

    他此时转头看向床上的颜息,停留了半刻,又看向门口的方向,确定此时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低低问道:“昨夜发生什么了?你们怎么会去什么馆?”

    霆霓只觉得有些窒息,用力吸了一大口空气,脑海中浮现出昨日颜息前前后后的反应。

    她愣了片刻,忽然看向竹沥,目光顿时有了神:“落虹馆……香炉!”

    她笃定道:“落虹馆内室里的香炉,我不知道它有什么问题,但一定很特殊。”

    事情的来龙去脉,竹沥已经基本猜到了,他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过去。”

    他再次看向床上:“你好好陪陪他吧。”

    “你……”霆霓突然哑声叫住他,看着他一声血红,“伤得这么重。”

    他回首看着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我自有分寸。”

    天边,日落月升,月落日起。

    又是一个普通的艳阳天。

    直到人们对其有了定义:久别重逢,邂逅良人,大梦初醒,亦或是天人永别……这一天才变得特别。

    一行几人抬着颜息的棺木行到了礼园门前,阴阳先生向空中撒了些黄钱,响起沧桑而悠长的嗓音:

    “回首末路瞧一眼,从此故园不是家。”

    “等等。”

    以颜息的身份并没有吹手,一路上沉沉寂寂,此时这个突兀的声音立刻引起众人的主意。

    是茉莉。

    茉莉独自站在门前的麒麟台旁边,身穿一袭鲜红的红妆婚服,身上的孔雀绣云金缨络在日光下光彩夺目。

    她一头青丝绾成低云髻,簪着??合菱玉缠丝花冠。面容精致可人,神色却是冷清清的。

    她一步步向着棺木走了进来,头上双鸾点翠步摇在耳畔玎珰作响。

    她停在棺木旁,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棺木。

    半晌,茉莉抬起头,当着众人的面,她毫不扭捏地大喊了出来:

    “我茉莉,今日改嫁。”

    “礼夫人,下葬是要看时辰的,耽误不得。”阴阳先生见她胡闹起来,不由得提醒道。

    霆霓站在棺木的另一侧,看着眼前的茉莉并没有太过惊讶,甚至她有点能理解她。

    原本以为茉莉已经接受了一切,而此时看来,是她低估了茉莉对颜息的情分。

    茉莉丝毫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她站在棺木的旁边,望向远处淡蓝的青天,娇美的面庞上一片冷寂。

    “一拜天地。”她突然高喊道。

    就在众人惊疑错愕的目光中,茉莉深深鞠躬,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她对着那方沉默的棺木深深一鞠。

    缓缓起身后,她目光依旧黯如死灰,幽幽地说道:“如今我们是夫妻了,生不能同室,死当同穴。”

    “茉莉!”霆霓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并不是在闹。

    就在这时,另一方棺木越过鎏金麒麟台,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

    东街老王家的掌柜令伙计们放下棺木。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王掌柜一脸歉意道:

    “贵府在做新棺的时候,夫人又给我一个尺寸,让我多做一口,并嘱咐我这个时间送来,我收了钱财,不能不送,各位莫见怪。”

    当人们再转头看向茉莉时,却见到有大股大股的黑血从她的嘴巴里冒了出来,她整个人无力地瘫跪下去。

    “茉莉!”霆霓大惊失色,立刻去拉她,可她的身子变得十分沉重,并一个劲地推开霆霓。

    她艰难地伸出手摸向棺木,口中黑血横溢,只含含糊糊,嘶嘶哑哑说了一句没人能听懂的话:

    “我能落地了。”

    猝然,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支撑,向后一翻。

    众人上前查看,已然气绝身亡。

    ……

    “你听过无足鸟吗?”

    “这种鸟要么一生栖于大地,要么起飞便无法落地,只能无休无止向前飞去,累了只能睡在风里。”

    ……

    “打盆水来。”

    霆霓神情悲伤,跪在茉莉身旁,一点点将她脸上颈部的血迹擦干净。

    “按她说的做吧。”霆霓替茉莉整理好衣裳,起身对阴阳先生说道:“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一大一小两副棺木启程上路,映在霆霓的眼中就如同幻影一般。

    有的人,错过了一时,便是一世。

    颜息,不知道这算不算,你说的下辈子?

    浑厚的夜幕刚刚降临,霆霓已经上了床,她将被子蒙过头顶,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哪怕透不过气,也不远及现实压抑。

    再次清醒时,是听见檐下的飞雀热热闹闹地叫着,她缓缓掀开了被子,只见天已大亮,房间里堆满了阳光。

    竹沥一袭洁白的衣衫坐在桌旁,侧头莞尔看着她。

    摇曳的花影映在他身后的墙上,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

    若不是他左脸上那道鲜明的伤痕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差点误以为一切只是做梦,仿若一切岁月静好。

    “睡得好么?”他问。

    她坐了起来踩进鞋子,长长缓了口气道:“憋得慌。”

    他淡淡一笑:“那般睡相,不憋才怪。”说着把干净的湿手帕和漱口盏送到她手边。

    她接过,看向他的身体:“伤好些了吗?”

    他淡淡移开目光:“小伤而已。”

    “知道是什么人吗?”

    他替她盛出一碗不稀不稠的粥,风轻云淡道:“这种场面我见多了,这一次多亏了那几个暗卫。”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出神道:“你是说护送我们回来的那几个侍卫?”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侍卫,都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高手,此次来他们表面上是护送,实则从未离开过兰溪,这一次若没有他们几个,恐怕……”

    他叹息地笑了笑。

    她坐到了他身边,盯着他追问:“到底是什么人要杀你?!”

    他神色一凝:“擒住了两个,但都是训练有素的,马上吞毒自尽了。”

    “那怎么办?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她眉头深锁。

    “别想了。”他抬头宠溺地揉开了她眉心,把粥碗推到她面前,轻松道:“快尝尝,我做的。”

    她这才垂眼看向桌上,只见一大钵细碎的粥,和几样新鲜可人的小菜。

    她不禁怀疑地看向他,他的生存本领她是知道的。

    他一脸正经道:“真是我做的,第一次做。”

    她喝了口粥,又一一尝了小菜,马上相信了确实出自他手。

    除了粥还算不错,这几道小菜着实不敢恭维。

    他盯着她的脸,眼含期待:“如何?”

    她稍作迟疑,点头:“天赋极佳。”

    他嘴角一弯,笑比星华:“那就好,从此红尘当垆笑,为君素手作羹汤。”

    她看着竹沥,竟然久久地怔住,捧着碗筷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目光晶晶潺潺,又凄凄弱弱。

    半晌后,她以一种卑微到几乎乞求的语气说道:“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她在求他,恳求他,现在的她怕极了,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支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哪怕一丁点都会让她身死神灭。

    竹沥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他手臂搭在桌上,身子前倾,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是我……离不开你。”

    说罢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我可是一代魔头啊,非逼我说出这般羞人的话。”

    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那你以后不管有任何事,都要告诉我。”

    他郑重点头:“好。”

    她终于安心,低头扒了一口粥,眼神依旧没从他脸上挪开。

    他浅浅地弯了一下嘴角,只觉得心中莫名的心疼。

    吃了一会,她又问道:“那只香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香炉本身没什么问题……”他微微沉吟:“你师父以前燃什么香?”

    “沉水香。”她不假思索。

    “香炉里的灰烬已经被清了,我用刀在内壁上刮出了一些残余,融入到净水里,发现那香灰,分了上下两层。”

    她立刻懂了:“是有两种香。”

    “嗯,烘干后,发现一种是沉水香,另一种不知道是什么。”

    “师父是不会换的,他只习惯沉水香的味道,从前有一次园中沉水香用光了,他宁可不焚香,也不肯燃别的。”

    “那问题就在另一种香里。”他笃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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