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变故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平凡的人们,就这样喧哗勤劳地开启了新一天。

    云知意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静静望着码头上的喧闹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动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里终有几分痴愚。

    当斗转星移、人生重来,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选择另一条路。

    哪怕上辈子最终被陷害、被误解、被仇恨,书上写的、师长教的,她还是信。真蠢,不是吗

    噙笑自嘲间,有位咬着炊饼的麻衣中年汉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后。

    云知意敛神回眸。

    中年汉将剩下的小半炊饼塞进口中,抱拳行礼。云知意淡淡颔首致意,又将目光转回码头。

    “云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汉问。

    云知意远目轻笑“一直没个定准的,不是郝当家你吗此前中间人也在你我之间奔走传话月余,近半个月里你我也已面谈三回,可你却始终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犹豫,之后就不必再见了。邺城不只你手里有赌档,我抱着真金白银,找谁买不是买”

    “这我直说了啊,”郝当家道,“您堂堂云大小姐,无端端的,怎么想起要买个小赌档”

    “之前已托中间人对您解释过,为表诚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父母闹翻了,眼下已搬出来自立门户。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后仕途上需打点的开销处太多,且是长期,所以我得有个来钱快的产业。”

    云知意眺望着热闹的江面,拢了拢身上披风。

    “你急着变现,我急着置产,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将近两月还没谈成,实话说,我的耐性已耗尽了。”

    郝当家语带狐疑试探“您若缺钱,京畿云氏哪会坐视不理”

    “我京畿云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钱银,”云知意回眸,笑眼冷厉,“你真敢听吗”

    世家贵胄的事向来讳莫如深,郝当家这样的油滑老江湖自不会真想刨根问底,不过试探而已。

    若她被牵着鼻子走,真给出个细节翔实的理由,那只会加深郝当家心中的疑虑。

    听她此言,郝当家果然没再追问,终于掀了底牌“我最早开出的条件,是出让南城那间赌档一半股。可您却坚持要占七成,这让我很为难。赌档虽是我牵头经营,但还有几个小东主占股,若我答应您,就得将他们挤出局。两边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来中间人传漏了话我原话是,我要占七成股,却一次付你九成的钱,”云知意直视着他,“之后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两成你要算作经营成本还是留作己用,都随你。”

    郝当家惊愕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我要的结果是那间赌档从今后始终我七你三,台面上的事照旧由你全权做主,我只管看账本分红,”云知意道,“我盘间赌档在名下,这事冒了多大风险,你应该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里头,我心里不踏实。懂了吗”

    郝当家恍然大悟,搓着手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吗”云知意再度背过去,两指夹了一张银票举在颊边,“这是定金,取与不取,你痛快点。”

    郝当家恭敬取走那张银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担心我收了定金却不尽心办事若我转头又将赌档卖给别的下家,黑吞了这笔钱,您也没法报官不是”

    “你儿子还在淮南府大牢。实不相瞒,淮南府狱曹刚巧是云氏门下客,”云知意从容浅笑,“从这里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个月。虽我没本事帮你将人捞出来,但只要传个口讯去,保你下个月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官差之所以锁定郝当家来下云知意这个饵,正是因为他的独子在别州犯了事。他急着卖一间赌档的部分股权,好换大笔现银去打点捞人。

    郝当家闻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紧绷“若我将你杀了呢这会儿码头上可有我的人。”

    云知意岿然不动,仍旧目视江边“那你试试。”

    郝当家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他惊骇瞠目,右膝骤软,踉跄打跌,单腿跪地才勉强稳住。

    他面色刷白,慌张环顾四下。

    每棵树看起来都无异样。这让他嗓子紧了紧,忙不迭赔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云知意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请郝当家尽快与那几个小东主斡旋。你要的现银早就备妥,希望你在三日内拿契书与账本来换,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

    郝当家应诺叩首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树林。

    稍顷,云知意转身道“子碧,你下来吧。”

    有圆圆脸的青衣少女自枝繁叶茂的树梢翩跹而下,落地无声。

    上一世云知意没有动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驿昏睡三日,最终决定还是要查这案时,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往宿家传了讯。

    宿家在距邺城不远的松原,寒门平民,却世代习武,通常以揭官府悬赏通缉令、帮忙抓嫌犯领赏为生,也会接大户人家短期保镖随护之类的活。

    其祖上曾受云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为云氏效命。但后来云氏举家迁往京城,而松原远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场。

    十年前云知意从京中到了邺城后,云氏家主发了话,让就近的宿家听候她差遣。

    从前云知意不过半大小孩儿,哪有什么正经事用得上他们无非就每年秋季长休出外游历时让宿家派人随行,既是保护也是陪同。

    宿家年轻一辈里,武艺最出色的后生叫宿子约,每年都被指派保护云知意。

    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孤男寡女单独出行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每次都带上妹妹宿子碧。

    云知意比宿子碧长一岁,十年来,两个小姑娘虽每年就只相处一个多月,称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谊还是真挚的。

    下树后,宿子碧奔到云知意跟前,口中忧心喋喋“当真信得过他万一他安抚不了那几个小东主呢万一他转头就将这消息闹得满城皆知呢万一”

    “没有万一。都说了他儿子还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云知意笑着打断宿子碧没完没了的疑问。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赌档,要安抚那几个小东主不难,将他们的占股转到别间就是。对他们来说,只要每个月分红不变少,来自哪间赌档都一样。”

    宿子碧笑眼弯弯地点头,又问“既都一样,那你为何坚持将那些小东主挤去别间赌档”

    “虽他们不会在意红利来自哪间赌档,但既需转股别处,这位郝当家就得给他们个明白的交代。我一直坚持这条件,就是为了逼他亲自去与那些人面谈。有官差会暗中跟着顺藤摸瓜,解释所有涉事的人,以及还未被官差查到的其余赌档,全都逃不掉。”云知意耐心解释。

    “真是个虽简单却狡诈的圈套啊”宿子碧笑眯眯竖起大拇指,边走边道,“这主意是邺城官差们事先盘算好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云知意答“我与官差们商量着来的。”

    官差们也不白领俸禄,办案自有章法。只是郝当家这类人是做不法营生的,很警惕,若无云知意的身份和她得当的临场应变,不太可能这么快取信于他。

    “那你也够厉害的这事前前后后最多才不到两个月吧就将他引入了瓮”

    宿子碧拊掌赞叹,圆圆脸上满是钦佩“往年都在你长休出游时才相见,我只知你豪爽随性,这才是头一回见识云氏姑娘的真正威风”

    “人都有许多面的,做正事和闲散玩乐自然不同,”云知意漫不经心地笑道,“稍后你还得辛苦些,去州牧府换子约回来补个眠。记住,若州牧府有异动,你只需尽快将我事先写的字条暗中丢进州丞府,不要露面。”

    连日来,宿子碧与哥哥宿子约轮换日夜,暗中蹲守在州牧府外盯梢。

    这当然是云知意的命令。

    她一直没有再单独面见盛敬侑,也不关心原州两府的党争,更不打算站队,只是希望彻查黑市赌档的事能尽快了结。

    吩咐宿家兄妹盯紧盛敬侑,是怕他贸然出手打乱了官差原有部署,影响本该顺利的查案进度。

    而盛敬侑那边,“送秋宴”之前,她会送上一份让他满意的“大礼”。

    至于盛敬侑要如何用好那份“大礼”,就不关她的事了。

    数日前云知意已从借住的城北官驿离开,搬进了南郊的云氏祖宅。

    从码头回来后,她刚坐下准备吃早饭,熬了一夜的宿子约也被妹妹换回来了。

    宿子约清瘦劲挺,一派江湖少侠的硬朗之风。纵然通夜盯梢熬到两眼泛红,却也不见半分疲懒。

    他抱拳执礼“大小姐,昨夜州牧府一切如常。”

    “那就好。坐吧,小梅今早熬的肉蓉粥,”云知意笑着指指旁边的空碗,“眼下我这宅子人手紧,委屈点儿,自己动手。”

    她给祖母的信还在路上,京中再快也得下个月才能派出大批可靠的仆婢与护卫来照应。近期这宅子只有婢女小梅领着几个小竹僮在忙前忙后,有吃有喝就不错了。

    宿子约毕竟半个江湖人,没那等娇生惯养的做派。谢过云知意后,便落座进食。

    两人正吃着,小梅匆忙来禀“大小姐,二少爷和霍家大少爷一道来了。”

    “我二弟霍奉卿”云知意皱眉,“他俩来做什么”

    小梅答“二少爷说来交功课。霍家大少爷则说,您之前托他办的事出了点岔子,需与您当面谈。”

    “我托他办什”云知意突然住口,猛地瞠目,“赶紧让他进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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