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守护

    上次在行宫跑路的计划无疾而终后,李凤鸣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萧明彻一直没有挑明发难,这是在保她,她明白,也很承情。

    但落了把柄在萧明彻手里,她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是有打算与萧明彻开诚布公的。

    早前将玉方和荼芜的底亮到萧明彻面前,就是想先来点缓冲铺垫,然后再找机会与萧明彻谈谈她的身世和离奇经历。

    总之,在她的计划中,这事什么时候说,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主动权该在她。

    本打算帮着萧明彻走完最后这段至关重要的征程,攒足人情,这样挟情分谈条件,才好说服他谅解她必须离开的缘由。

    取得他的谅解后,才好进一步剖明她诈死离去对双方的好处。

    如此,将来她再寻机会离开的话,萧明彻理当不会太为难她。

    但今夜萧明彻突然动用美男计,打乱了她的心跳,也打乱了她的计划,这可不是太妙。

    她个没出息的,最顶不住装乖卖惨的美男计。

    既然对方都直接挑明了,李凤鸣也不能装傻充愣。

    她强作镇定,语带催促“不要东拉西扯,先立字据,然后再谈。字据自然是立给李凤鸣殿下。”

    “好。”萧明彻点头,提笔蘸墨。

    他今夜似乎有备而来,李凤鸣担心他会在字据上耍诈,一直紧紧盯着。

    然而萧明彻完全没有耍诈的意思。

    自从半年前去南境那会儿,他就隐约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好像准备随时舍弃他。

    可惜他对李凤鸣的从前所知太少,李凤鸣又因不安而防心极重,许多事不敢轻易向他交底。所以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人留住。

    他不擅揣摩别人心思,生怕弄巧成拙,便请教了他的异母弟弟、福郡王萧明迅。

    萧明迅告诉他,有所要求,便是有所期许;有所期许,就不会轻易舍弃。

    所以他一直在等李凤鸣对他提要求。

    今夜李凤鸣提出“立字据”,其实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但对萧明彻而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像小时开蒙习字时那般虔诚,认认真真将自己方才的承诺清晰成文。

    【契约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这条件太过实在,又太过惊人。

    假如李凤鸣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王八蛋,有了这玩意儿,搬空他家产远走高飞,躲去别处养一群小郎君,他都没处叫屈的!

    望着未干的墨迹,李凤鸣惊疑不定地歪头打量他“你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吗?”

    萧明彻沉默未答,也歪头回视她。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腹沾了她唇上口脂,在契约上落下艳红指印。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李凤鸣愣了。

    看着她傻乎乎呆在当场的样子,萧明彻轻抿笑唇,拉起她的手依样画葫芦。

    “知道,所以你要收好,”萧明彻眼底噙笑,语气却很认真,“你拿着它,从此就将我捏在掌心了。记得心疼着我些,别捏死就行。”

    那张怪里怪气的契约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艳指印亲密依偎,好似一颗熟透的蜜桃。

    李凤鸣喉间紧了又紧“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萧明迅教的。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事了吧?”

    萧明彻极少见地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巧得李凤鸣心惊胆战。

    过去她常暗暗希望萧明彻能多笑,如今却觉得还是木着一张冷漠脸的萧明彻比较好。

    顶着这么张好看的脸,还笑得这么乖顺无害……

    过于诱人,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要彻彻底底谈及从前,李凤鸣就得撕开心头将愈未愈的隐伤。

    这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她命淳于黛取了两坛春日酿,又命辛茴在外守着,这才和萧明彻进了北院暖阁。

    豪饮四五口佳酿后,李凤鸣的双颊渐渐发烫。

    萧明彻以指腹轻抚酒坛外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暖阁内的连山烛台上,每个灯盏都被点亮,柔和的光芒充盈一室。

    她被笼罩在这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柔软又脆弱。

    “你想听什么?”她怀抱小酒坛,盘腿坐在地榻上,额角轻抵落地见月窗的窗棂。

    “关于你的一切,”萧明彻沉声平缓,开门见山,“一国储君,为什么会诈死换身份,成了和亲公主?”

    “整件事就很扯,我都怕你听了以为是我在诓你。”她望着外头的深冬夜色,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大魏储君李迎,好端端活了十七年,却突然得知,自己的出生仿佛是个编造拙劣的九流话本故事。

    哪怕事情已过去三年多,李凤鸣依然能清晰记起当时那股仿佛被雷劈焦的恍惚与荒谬。

    萧明彻觑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点疼“怎么回事?”

    李凤鸣又饮了一口酒,目光仍落在窗外。“当今大魏帝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于魏国皇室的事,萧明彻能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天下皆知的那些。

    “二人年少夫妻,一路甘苦与共。魏帝登基后,他们政见不合,帝党后党分庭抗礼。”

    李凤鸣缓缓闭目,轻嗤低喃“年少夫妻不假,共得苦也不假。同甘却未必……”

    魏帝年少时,也是个不被看重的皇子。

    他比萧明彻更惨,成年大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食邑封地燕阳州。

    “燕阳州偏远苦寒,若非顶着个王爵,说他是被流放都有人信。”

    魏后本是世家女,虽出身旁支,却也没受薄待,打小养得还算金贵。

    可燕阳州环境过于恶劣,纵是王妃也难全然养尊处优。长久下来,身子骨就差了。

    五年里,她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熬成二十一岁的王妃,其间曾两次有孕,可惜都不幸小产,这便更伤了身。

    后来,魏国朝中出了事。

    当时的储君与三公主夺嫡政争,最后兄妹阋墙,两败俱伤,还牵连了各自阵营的几个弟弟妹妹。

    反正末了是死的死,问罪的问罪,连当时的皇后也被卷进去了。

    先帝平定局面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临终前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旨将当今魏帝接回洛都继了位。

    本以为会老死边陲,却意外捡个皇位,魏帝多少有点忘形。

    登基后的第一年,他依制迎了两位贵妃充实后宫,便将国政朝务丢给执掌国玺半印的发妻,自己则纵情声色。

    魏后虽在国政朝务上颇有几分天分与手段,但因成婚多年无所出,终究是差着一口底气。

    再看着两位贵妃日渐荣宠,她就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将来。

    她调养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情急之下便使了点手段。

    “老掉牙的手段。无非就是酒里动了点手脚,再安排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中宫女官……你懂吧?”李凤鸣的双颊已呈酡颜,醉眼如丝。

    “然后,就有了……储君李迎?”萧明彻抿了口春日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李凤鸣低低笑出声,苦涩自嘲“对啊。你说巧不巧?她冒险豪赌一把,竟就有了储君李迎。”

    魏后以保胎为由去了气候更好的留都,那名中宫女官产子后便撒手人寰。

    魏后将其厚葬,并以“急病骤逝”的理由对她的家族行厚赏,之后便携女回宫。

    魏后在留都那一年,魏帝掌管国政,帝党自然成形;后宫里的如贵妃也即将临盆,前朝、后宫的局面对她都不利。

    好在她赌赢了,抢在如贵妃之前有了李迎护身。

    毕竟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李迎的出现使帝后之间早已淡漠的感情重新升温。

    恰逢魏国已许久未现女帝,臣民都有所期许,于是还李迎便众望所归,尚在襁褓中便破例被早早立为储君。

    魏后也因此顺利重归朝堂。

    可惜这对帝后没好几年。

    打从李迎记事起,就总见他们因政见不合而争执。

    后来就换成魏帝耍手段,故意让魏后高龄有孕。

    魏后年轻时在燕阳州过了五年苦日子,又小产两回伤了身,回京后急切求孕而不得。但有了李迎后这些年,她地位日渐稳固,大约也是调理将养得好,竟就真怀上了。

    但魏帝没能彻底如愿——

    魏后以三十出头的高龄,顺利诞育真定公主李遥,母女平安。

    虽说这对天家夫妇之间问题重重,但李迎这个孩子让他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意义不同,所以他俩再是不合,各自对李迎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李迎是被他俩精心呵护大的,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父母对她都不薄,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便妄想着调和他们的关系。”

    李凤鸣紧闭双眼,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李迎十七岁那年筹建徽政院,眼见帝后矛盾愈发尖锐,便打算居中两边劝。

    她郑重其事择了吉日,在东宫摆了桌家宴酒菜,还特地遣走所有侍者,就想着一家三口像普通人家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心。

    魏帝那边先派人过来说有事不来,魏后气得将自己灌到酩酊大醉。

    一番痛哭发泄后,酒劲上头,竟又拉着李迎的手吐了真言,说出了藏在心中十七年的秘密。

    正当李迎五雷轰顶那会儿,中途改了主意赶来的魏帝也在门外听完全程。

    “这下全傻眼了,三个人谁看谁都尴尬,”李凤鸣以手背捂住眼睛,“真的。当时没觉得难过,也没觉得惊慌,就是尴尬。尴尬得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那时魏后在朝堂气候已稳,后党与帝党在朝局上是势均力敌,各占半壁江山。

    这种局面下,魏帝已不能因个人喜怒就轻易大动她,否则魏国必乱。

    帝后经过一番博弈,最终达成共识魏后交出部分权利,而储君的身世问题,双方都不对外声张。

    借着此事,魏帝咄咄逼人,魏后选择让步,总算重新完成了两人之间的权力分配。

    但“储君李迎”该何去何从,这竟成了比权力之争更令人头疼的难题。

    对魏帝来说,李迎确凿是他的孩子,他对这孩子也曾付出最纯粹的为父之心;可这孩子又是他被魏后算计的“结果”,他没法当做无事发生。

    对李迎来说,皇帝是她生父没错,皇后却不是她生母,而她生母的死因还颇耐人寻味。

    然皇后在之前十七年里对她倾尽心血,养育之恩绝不虚假。

    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那个她从未见过、早已殒命的生身之母,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魏后面对知晓自己身世后的李迎也倍感棘手。

    当年之事极为隐秘,她说李迎生母是因产子而亡,但无旁证,李迎未必真信。

    所以她当然也怕这孩子从此就与她离心,便不能再全力死保。

    李迎必须从魏国彻底消失。否则她不知该如何自处,帝后也都如鲠在喉。

    “但他们也没想做绝。踌躇之际,就对外宣称储君重病,任李迎被幽闭在东宫发了一年多的疯。然后,贵国送来意欲联姻结盟的国书,宗室中一时挑不出合适的和亲公主人选,最后就有了‘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封锦萍公主,奉旨和亲’。”

    李凤鸣抱起酒坛子,咕噜噜灌了好大一口。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萧明彻,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想逃了吧?”

    人心是会变的。

    三年前的魏帝魏后或许没想要她死,毕竟真心实意抚养了十七年,况且那时她还恰好有用。

    但三年后呢?五年后呢?天知道。她不敢,也不想赌。

    整件事非常荒唐。但从“储君李迎薨逝”后,前尘过往于她皆如云烟。

    她什么也不想要了,更不想去翻那死无对证的旧账,只想好好活到寿终正寝。

    毕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该死。

    “我是否明白你为什么想逃,眼下并不重要,”萧明彻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现在想哭。”

    李凤鸣殿下是要面子的。

    将你的秘密、眼泪、痛苦和心酸全都藏到我怀里来吧,连月亮都别想看到你脆弱的模样。

    我会保护好你的秘密,也会保护好你。

    就像那个大雪天,你红衣烈烈挡在我面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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