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失算

    世间万事,最怕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李凤鸣活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经历了不少,虽没做到次次都神机妙算、如愿以偿,却从未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挫折——

    精心推敲半年的诈死遁走计划,从踏进上山道算起,总共才践行了不到五百步!

    没有比这更尴尬、更惨淡、更无言以对的了。

    当她板着脸回身,面对站在一队行宫护卫跟前的战开阳时,心中惊恼交加,却又不免有点庆幸。

    幸亏今日是雪天,黎明时分的山间光线并不充足。以战开阳的眼力,应该没留意到辛茴迅速藏到身后的那个小包袱。

    要知道,那包袱里装的,可是准备用来制造假死现场的“罪证”。

    在这众目睽睽下,倘若被当场人赃并获,“和亲公主意图出逃”的事就藏不住了,半点狡赖的余地都没有。不引发两国邦交纠纷才怪了!

    事实上,萧明彻、廉贞等人已在三天前抵达了雍京卫城,入住卫城官驿等候进京。

    若走官道,卫城离雍京南城门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若策马快些,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但按齐国相关规制,他们一行人此次属于“边军官员例行回京述职”,并无急务。所以得走个礼制仪程,在卫城官驿等候,到了太常寺卜定的日期再入京,以便接受相应官员及百姓的迎贺。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类繁缛理解看似虚浮无用,实际对凝聚民心、振奋士气是至关重要的。

    太常寺为他们卜定的入城日期正是今日,但谁也没料到,前天下午京中就出了事。

    战开阳控着缰绳,顶风对马车里的李凤鸣解释“前日下午京中出了事,圣上命淮王殿下今日抵京后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单手撩起车窗帘子,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冒雪策马的战开阳。“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前日申时,金吾卫突然控制了雍京内外两城,所有消息全被封锁。目前只隐约得到点风声,但不确定真假,”战开阳稍稍压低了声音,“似是与东宫有关。”

    雍京城防是由金吾卫掌管,执金吾钟辂是齐帝心腹。眼下既是由金吾卫坐镇,这消息还真不好打听。

    但近来太子与恒王斗成那样,若真是东宫出了什么事,想来无非就是恒王对太子有什么“壮举”。

    总之,根据目前已知信息大概可以推测若东宫没有出事,齐帝不会催促萧明彻进京;若齐帝没有催促,战开阳就不会因为担心萧明彻在城门口执拗逗留,一大清早跑到行宫来将她抓个正着。

    也就是说,若最终确定是恒王对太子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导致今日这场面,那恒王就是破坏李凤鸣逃跑大计的元凶。

    思及此,李凤鸣暗暗咬牙,越想越怄。

    假若最后证实当真是恒王坏了她的大事,之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想尽办法狠踩那王八蛋两脚。

    这落井下石的坏人,她当定了!啊啊啊,好气。

    “不管怎么说,京中出了惊动天听的大事,圣谕命你家殿下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稳住心绪,深吸一口带着雪粒子的冷气,强行压下失态咆哮的冲动。

    “那你这一大清早,还不赶着去城门口等着护送你家殿下进宫?!”来抓我做什么?!

    “是殿下吩咐的。”战开阳惴惴,不懂她为何看起来像在生气。

    “前日府中派人去卫城面见殿下时,殿下就说了,若回城之时没见到您,即便是……”

    寒风中,战开阳在马背上略一瑟缩,谨慎地看看周围,才倾身靠近车窗些许,小小声声道,“即便是太子死了,他也不急着踏进城门半步。”

    这话可谓又狠又绝,李凤鸣实在难以想象萧明彻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她是真不明白萧明彻在想什么。

    假如真是太子出事,无论他是死活,对萧明彻而言都是个绝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都这种时候了,萧明彻不遵圣命及早进宫去,居然还是坚持要她去接才肯入城?

    她在萧明彻心中,真就这么紧要?!这不太对吧。

    “他是自己没腿,还是不认识路?!我去了是要背他进城,还是要替他牵马开路?!他发疯,你们也这么由着他?!”

    李凤鸣连珠炮似地连发三问后,也不等战开阳回答,便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车帘,双臂环胸靠着车壁。

    独自在马车内闷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后,她又忍不住勾唇,无声笑啧一声。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在发疯。

    此时渐渐冷静下来后,她居然觉得,虽说萧明彻的这份执拗来德没头没脑,平白破坏了她的出逃计划……

    但能被人这么心心念念地盼望着、需要着,这种感觉,好像还挺好的。

    齐国边境陆陆续续几十年战火不休,打到举国青壮年兵源都即将匮乏的地步,却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

    对这事,几年前的李凤鸣很是惊奇。

    直到今日站在城门口,她总算真切知道了答案。

    原来,齐国的国制民风对女子而言着实糟心,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李凤鸣裹着连帽披风站在城门前,心中对这初次亲眼见到的风俗阵仗大感震动。

    她早就听闻,在齐人的风俗里,迎接重要人物的最高礼节,是“洒十里繁花铺路相迎”,以此表达尊敬与拥戴。

    而这铺路的繁花也是有讲究的。

    若所迎之人为武官、武将或有战功的普通士兵,就需洒红花。

    此时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最常见的红花无非就是梅。

    百姓夹道云集,抛出的红梅将道中积雪覆盖;天空持续洒落的飞雪又覆红梅一层;后续赶来的百姓再洒新红……

    一层叠一层,红花混着白雪,灿若云霞间重云,绵延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

    这场面美得磅礴大气,是来自臣民们最朴素也最热烈的心意,也是九死一生的齐国将士们拼命维护的盛世浮生。

    人群中,还有些人手中捧着品种较为名贵的花枝,却并未一并抛洒于道中。

    “拿在手里的花,是要做什么用的?”李凤鸣漫不经心地搓着冰凉指尖,头也不回地询问身后的战开阳。

    她到底是异国来的,对齐人风俗只知大概,并不懂许多具体细节。

    战开阳答“若有家人或亲厚的朋友也在被迎之列,这些花就要留着,等他们过来时递到他们手上,这是家礼迎归人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他如梦初醒般稍滞,旋即略带惊慌地看向李凤鸣空空的两手。

    李凤鸣也跟着愣了愣。

    她垂眼看看自己的掌心,接着耸肩摊手,好整以暇地回首斜睨他。

    “这能怪我吗?方才我上山就是要去折花,你却非要火急火燎催我立刻跟你过来。”

    甩黑锅,李凤鸣殿下是很拿手的。

    战开阳顿时急得憋红了脸,讪讪嗫嚅“那……”

    正说着,人群突然炸锅一般欢呼起来。

    李凤鸣定睛看去,道路尽头有一队银甲戎装的人踏雪策马而来。

    打马奔在最前头的那位最是显眼。

    齐人尚玄色,在这种礼节性的场面上,战甲之外所系战袍该是黑的。

    唯独那人,战袍是烈烈正红中隐有灿金,如日东升。

    晨风扬起飞雪,也扬起他身后一抹醒目金红。

    黑马银甲红战袍,头顶苍茫穹隆,傲视白头青山。

    他身姿颀硕,飒飒英朗;马蹄踏过满地灿烂落英,溅起积雪薄尘,风驰电掣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李凤鸣终于清晰地确认,那是暌违半年的萧明彻。

    在沿途山呼海啸的迎贺拜礼中,萧明彻在城门前勒缰立马,居高临下地与李凤鸣隔空对视。

    自从半年前李凤鸣回了那封只有“哦”字的信后,两人之间就再无单独的书信往来。

    这半年里,萧明彻在南境的大小动向,都是由岑嘉树来行宫当面向李凤鸣转述的。

    她原以为,两人之间就这慢慢淡了,待她脱身离去,从此更将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却万万没料到,会在今日,以这样不知从何说起的方式重逢。

    或许是因为分别半年产生了陌生感,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倏地心乱如麻,总觉眼前的萧明彻似有不同。

    依旧是颀长挺拔的身躯,依旧是那冷漠精致的五官,连那冷冷看人的死样子都没变。

    李凤鸣十分确定,这人的确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虽然她还没明白究竟是何事不同。

    对望片刻后,萧明彻翻身下马,大步利落地向她走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萧明彻平静俯首,定定直视,神色无波无澜。

    李凤鸣心头蓦地一凉,后脖颈仿佛有冰棱滑过。

    他不会是知道她要在今日遁走吧?

    莫非是故意让战开阳大清早去行宫拦下她的?

    这会儿该怎么办?

    若无其事地笑着打哈哈,坚称自己真是上山去折花的?

    还是挤点眼泪示弱,表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哪种应对方案更自然、真挚、打动人心?

    ……

    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李凤鸣脑中渐次浮现,纷繁驳杂。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心虚且慌,脑中已成一锅浆糊。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这个古怪的问句打破了迷思魔咒,李凤鸣慌到出窍的魂魄总算归位。

    她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万一只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呢?

    稳住,不能自乱阵脚。见机行事。

    就算这人通过什么诡异的蛛丝马迹猜到她今日想要跑路,但他没!有!证!据!

    只要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谁也不能妄断她想逃跑。

    绝不能被抓到把柄引发两国邦交纷争,绝对不能。

    心神稍定,李凤鸣盈盈施礼,像在场每一个迎接丈夫平安归家的齐国征妇。

    但她这礼才行一半,萧明彻便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阻止了。

    她倒也没坚持,顺着对方的力道徐徐站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久别重逢的欢喜笑音。

    “我不说话,自是因为见你平安回来,欢喜到无以言表啊。”

    她自己听着这声音都觉略显做作,想来笑容也不够自然。可她真的尽力了。

    果不其然,萧明彻轻哼一声,桃花眸里无波无澜,显然是不信的。

    他侧头,略抬下巴指了指,示意李凤鸣看看周围。

    李凤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与他一同回来的廉贞等人,包括几名随行小兵,此刻手中都拿着家人或朋友送上的花枝。

    “迎归的家礼,别人都有,就淮王殿下没有。你怕是不想我回来吧?”

    萧明彻语气平淡,却冷眼郁郁,眸底幽寂的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李凤鸣被他这异样的神色惊得头皮发麻。

    这家伙到底是知道她打算今日出逃,还是单纯不高兴?

    今晨战开阳赶到行宫拦下她出逃,究竟是巧合,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但这些问题又不能说出口,不然就成不打自招了。

    于是李凤鸣按下心中狐疑与焦虑,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调笑“怎么会呢?我想你回来想半年了,想得都睡不着觉。”

    “呵。”他还是那么冷淡睨着她,满脸写着你看我信吗?

    李凤鸣着慌到心跳失序,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

    她猛地伸手探向萧明彻襟前,在他惊愕呆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他的金红战袍,胡乱裹到自己身上。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

    扑他个满怀。

    “喏,你也有花了,红彤彤的。满意吗?”李凤鸣环抱住他的腰,抬头望着他,笑容虽假,却比蜜还甜。

    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这么狗腿,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

    为了不给远在魏国的妹妹惹麻烦,她可真是豁出去了,颜面、节操齐齐碎一地。

    在她的设想中,萧明彻应该会将她推开。然后她就可以做可怜状搅混水,好歹能将场面敷衍过去。

    可她又失算了。

    在她扑身抱住萧明彻的下一瞬,他就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萧明彻冰凉的面颊贴着李凤鸣的耳廓,沉声喑哑带颤,像在笑,又像如释重负。

    “满意。我的花,比别人的都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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