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趣味

    在萧明彻离京的第七天,齐国鸿胪寺得到探子从魏国洛都传来的一个消息魏国已新立储君。

    这消息对齐国朝局无关痛痒,所以在雍京城内没有引起丝毫涟漪。

    但外间没人会知道,在淮王府的王妃小院书房内,这消息却搅起了惊涛骇浪。

    “你再说一遍,继任储君是谁?!”李凤鸣握紧了茶杯,面上笑意全无。

    战开阳心中大惊,深深吐纳几口浊气,重复一遍“魏国继任储君为陶阳公主,李遥殿下。”

    “好,我知道了。多谢,”李凤鸣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汹涌的情绪,“你忙你的去吧。”

    对于李凤鸣这般反应,战开阳十分费解。

    天下皆知,当今魏后总共诞育过两个孩子。

    一个是已故前储君李迎,另一个就是在魏国皇嗣中排行第九的陶阳公主李遥。

    若萧明彻早前对李凤鸣的身份推测无误,那李遥就该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战开阳原以为,李凤鸣在得知“陶阳公主李遥被立为新任储君”的消息后,就算不至于喜上眉梢,至少也能舒心释然。

    魏国继任储君不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李运,对李凤鸣来说应该不是坏事吧?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隐隐有怒。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战开阳看不透,只能惴惴觑向一旁的淳于黛。

    淳于黛做出“请”的手势,领他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只剩辛茴和李凤鸣了。

    辛茴观她神色不对,忙不迭趋步近前“殿下……”

    李凤鸣咬牙,紧紧攥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辛茴,这一局,是皇后陛下输了。”

    辛茴不是淳于黛,在这种事上她是不敢乱接话的。

    尤其此时李凤鸣心气浮动得厉害,若她那句话不对,只怕要惹出更大火来。

    于是她大气也不敢喘,密切注视着李凤鸣的一举一动。

    李凤鸣缓缓松开她,单手扶额,闭目做忍气沉思状。

    在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她忽然抓起桌上杯盏,猛地往地上重重一掷。

    杯盏应声粉碎。四分五裂的瓷片与茶水、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李凤鸣很少失控至此,辛茴手足无措。

    恰在此时,送走战开阳的淳于黛推门而入,绕过多宝架见这满地狼藉。

    李凤鸣看向淳于黛,眸中已隐隐泛红“阿宁才十五!父……他这是故意将阿宁推出来做靶子!”

    今时不同往日。

    在前储君李迎“薨逝”那会儿,帝后两党就已算是公开撕破脸。

    所以现下的魏国储君之位,那就是个烧红的铁板凳。

    如今既是李遥被立储,那她不但要站在帝党与后党之间极力做缓冲,还得绞尽脑汁去收服、接管、整合前储君李迎留下的明里暗里那些零散势力。

    更得面对来自二皇子李运的强势攻击。

    陶阳公主李遥的情况,与当初的李迎很不相同。

    她在魏皇嗣中排行第九,生来就有父皇母后及长姐在头上撑着,就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公主。

    从前无人寄望她担当重任,也就没人舍得让她经受磨砺或挫折。

    眼下尚未成年,长姐“薨逝”,母后势力衰弱,突然被父皇推上风口浪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很难在几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

    “如今的魏国储位,远比我那时更难坐。将阿宁推上去,根本就是让小儿怀抱千金过闹市。‘他’真就不顾忌阿宁的死活?”

    “皇帝陛下既做此决定,想来就是要用凤宁殿下去消耗、钳制各方。”淳于黛的冷静中也藏着火。

    眼下最棘手的是,在李遥被齐帝当做傀儡储君去牵制、消耗各方时,二皇子李运便躲在了风暴之外。

    这样,他就完全有余力同时对李遥、对皇后甚至对远在齐国的李凤鸣做任何事。

    李凤鸣一口贝齿险些磨成粉“皇帝陛下也不想想,哪怕最后扫清所有障碍,凭李运那平庸的资质,真就担得稳国祚吗?!”

    “或许也并非全然是为二殿下,”淳于黛道,“方才战开阳说,如贵妃与慧贵妃在上半年相继有了身孕,皇帝陛下为替她们肚里的皇嗣积福,还大赦了一次。”

    “难怪突然剑走偏锋。原来是撞了大运,子嗣要兴旺了。”

    李凤鸣急火攻心,气得眼前白光与金花齐齐乱窜,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母后……皇后陛下为保阿宁周全,定会做拼死一搏。”

    若换了别人,未必能懂李凤鸣此刻有多无助。但淳于黛和辛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辛茴握紧了拳,淳于黛更是心疼地看着李凤鸣,眼中浮起泪光。

    之前李凤鸣能在雍京过上这段风平浪静的婚后生活,很大原因是魏后还在尽量博弈,使洛都那头想彻底除掉李凤鸣的人抽不开身。

    这几年魏国后党本就处于下风,能将李凤鸣护到如今,皇后已是仁至义尽。

    “如今她必须保阿宁,再无余力护我分毫了。”

    李凤鸣不怪谁,这样的局面,若她站在魏后的位置,也会选择孤注一掷、死保李遥。

    道理都明白,她只是很难过——

    自己又一次成了必须被舍弃的那个。

    打小勤勉向学、严格自律,很早就学着压制天性,尽量让自己不去奢求大多数同龄人唾手可得的平凡乐趣。

    因为她是生来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人生前十七年都被人告知,你肩负重任,于家于国你都不可或缺。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

    可三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不过赶上父母感情将淡的天赐良机,成了牵系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赶上魏国已两代未出女帝,蛰伏已久的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大局需要一个公主成为储君为稳定风向。

    如此而已。

    不管她是李迎还是李凤鸣,都不过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之一。

    哪有什么不可或缺?

    自从得知魏国继任储君抵定的消息后,李凤鸣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再留恋雍京的一切了。

    她开始盘点自己的积蓄。

    濯香行有玉方和荼芜坐镇,经营很是得力。

    再加上李凤鸣擅抓商机,不但趁着夏望取士开赌盘大赚一笔,还另行开源,将宫门消息分门别类抄录,通过濯香行高价贩卖。

    各种手段齐上阵,短短数月下来,除开成本,竟已盈余将近七千金。

    对一个小小脂粉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厚利。但对李凤鸣来说就还差点意思。

    好在她本就预计在明年开春前后离开,还有半年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三刻。

    眼下她更担心自己会遭遇来自魏国的暗杀。

    为保万无一失,同时也为了将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李凤鸣在九月初进宫接受皇后教导时,主动提出要再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

    行宫的日子虽枯燥,但安防缜密,刺客没机会下手。

    而且去了行宫后,雍京城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扯不到她头上。

    这样就不会拖萧明彻的后腿,算是她最后能为萧明彻做的一桩贡献吧。

    对皇后该如何说辞,李凤鸣是早就准备得滴水不漏了——

    纵然王府那些外男家臣素日里都在前府,而她常在后院,出入也避嫌绕侧门走,但去行宫小住半年,那才真叫避嫌得彻底。

    如今太子与恒王相互撕咬得厉害,皇后做为太子的母亲,当然也要处处帮衬。正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哪里顾得上李凤鸣许多?

    听得李凤鸣要自请去行宫,皇后当然乐得轻松。

    “也好。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如今淮王远在南境,肩负重任,你能主动请去行宫与太皇太后作伴,他也更无后顾之忧。”

    既皇后都开了金口,淮王府众人自不能异议。

    但战开阳总觉得怪异。

    魏国并无“男女大防”的说法,男女之间正常往来是落落坦荡之事。

    这半年来他与李凤鸣接触不少,且又听过萧明彻对李凤鸣身份底细的推测,所以他很清楚这位王妃不单与寻常齐女不同,甚至与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不同。

    她是魏女,又曾是储君,过去储君府中家臣幕僚不可能全是女子。

    再说,她自到了淮王府后,虽不至于毫无顾忌,却也不曾因为府中男子而忸怩拘谨。

    如今怎么突然反常,主动避嫌到如此彻底?

    战开阳越想越觉不对劲,当天下午就通过兵部飞驿向萧明彻去了信。

    他倒是没敢加油添醋,只平铺直叙禀报了李凤鸣向皇后自请前往行宫,并没有在信中赘言自己那没来由的不安。

    六天后,南境见春镇都司府。

    萧明彻与廉贞边走边谈着招募女兵的事,刚迈进都司府大门,就有小吏呈上信来。

    “殿下,淮王府从京中送来了加急信函……”

    萧明彻瞧见信封上是战开阳的字迹,心中一惊,赶忙夺过信来拆开。

    他很少这么沉不住气,廉贞以为淮王府出了什么大事,便也歪头凑过来,提心吊胆地跟扫了两眼。

    看着看着,廉贞咧嘴笑开,旋即又心酸艳羡到捶胸顿足。

    “你是烧了什么高香?最初只是盲婚哑嫁般的两国联姻,谁曾想竟能让你遇到个这般体贴又深情的王妃!”

    萧明彻眼神复杂地斜睨他。

    廉贞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她自请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不就是为了彻底避嫌,让你完全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而且,如今东宫和恒王府缠斗得愈发激烈,此时淮王远在南境,淮王妃又躲去行宫,不管东宫还是恒王府出了任何事,都与淮王府扯不上半点干系。

    在外人看来,李凤鸣自请前去行宫这个举动,绝对是在为萧明彻考虑的。

    萧明彻对此却不敢苟同。

    早在出京前,他就隐隐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此刻得知李凤鸣趁他不在,就自请去了行宫,他终于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坚定站在他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似乎正在不动声色地慢慢与他剥离开来?

    萧明彻并不十分确定自己这个感觉对不对,眼下职责在身,又不能贸然回京。

    心急之下,他立刻撇下满头雾水的廉贞,匆匆回房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战开阳的。

    他在信中吩咐战开阳办两件事。

    首先,密切留意近期出入雍京城的魏国人,并将淮王府的护卫调往滴翠山行宫协助巡防。

    其次,每隔五日将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整理汇总,再交岑嘉树亲自送去行宫,面呈李凤鸣。

    另一封信则是给李凤鸣。

    他心中异常不安,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索讨李凤鸣的承诺。

    只想起她曾经教过想得到自己期望的结果,不要总是硬碰硬,有时不妨试试装乖卖惨。

    于是他在信中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年底他回京那天,要李凤鸣务必在城外接他,届时若见不到她,他绝不踏进城门半步。

    这很幼稚,很苍白,很无力,他知道。可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从前不知什么叫后悔,此刻却是后悔到心肝脾肺都痉挛起来——

    离京那天早上,他就该不管不顾,将李凤鸣打包带走。

    哪怕这样做会承受她的怒火,也好过此刻这样牵肠挂肚,一颗心七上八下。

    萧明彻给李凤鸣那封信,是由岑嘉树送到行宫的,连同五日内的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汇总。

    见到岑嘉树的那一刻,李凤鸣已心有所感。

    等到看了萧明彻那封急切索讨承诺的信,她就更确定——

    萧明彻大概是猜到她想跑路了。

    为了留住她,竟不惜安排岑嘉树每隔五日就到行宫来一趟,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这傻子,就不怕她当真对岑嘉树起了什么邪念?

    李凤鸣有点想笑,却又有点鼻酸。

    客客气气与岑嘉树虚应几句后,李凤鸣回到长枫苑,坐在书桌前托腮出神良久。

    年初萧明彻被廉贞的事牵连,才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行宫来思过。

    那时李凤鸣经常和他在这里共处。

    每天早上两人各自结束晨练习武后,就会一前一后进书房来。

    她会在窗畔坐榻上就着茶果与零食看书,而萧明彻也安安静静坐在这张书桌前。

    此刻她坐在萧明彻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着他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便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人非草木,她对萧明彻不是无动于衷的。但她还是想走。

    侍立在旁的辛茴见她百感交集,终于小心问出心中的不解。

    “看齐国如今的局面,太子与恒王最终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您不是也说过,半年后淮王回京,只要运筹得当,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按常理来说,萧明彻越强大,李凤鸣就会越安全。

    所以辛茴实在不明白,局面如此大好,自家殿下对淮王也并非全然无情,为何依然铁了心要离开齐国、舍弃他的庇护?

    李凤鸣通透轻笑“将来他站得越高,我对他来说越是棘手的累赘。你细想想,齐国太子当初为何放弃亲自联姻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正妃,而您不可能屈尊做小……”辛茴愣愣想了想,倏地僵住。

    要想坐稳储君之位,凡重大决策,定是走一步看三步的。

    齐国太子萧明宣又不是什么天真少年,考虑联姻的利弊,首要衡量的定是自己在这其中的得失。

    当初他放弃亲自联姻,将这有助于巩固威望的机会“让”给萧明彻,怎么可能单纯只是考虑“魏国公主愿不愿意做侧妃”这点事?

    他真正顾虑的,应该是自己的将来。

    放眼世间,无论哪国帝王,正宫伴侣都不会异国人。否则臣民会心有不安。

    就眼下齐国的朝局走势来看,若恒王被逼到狗急跳墙,最后和太子来个鱼死网破都不奇怪。

    要是真走到这一步,那萧明彻就撞大运了。

    但萧明彻若成为齐帝眼中的继任太子人选,甚至顺利地成为了继任太子,不管他自己本心里愿意不愿意,他接下来都必须要考虑该如何“取舍”李凤鸣。

    “淮王萧明彻”的王妃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这没什么大碍;可要是他成为“太子萧明彻”呢?这可就大大有碍。

    “储君为国之副君,婚姻之事举国瞩目,和普通王爵是不一样的。在‘可能登顶至尊之位的机会’和‘李凤鸣’之间,他会怎么选,我不知道。”

    李凤鸣倦怠地靠向椅背,嗓音里的笑意有些轻渺,“可是辛茴,我不想赌运气。”

    她不想再被自己重视的人取舍。

    因为她的心已很累了,实在无力承受“第三次被舍弃,却不能生怨憎”的结局。

    辛茴无奈一叹,开始动手研墨“那这封信,您打算怎么回?”

    “你还记得,当初他回过我一封只有一个字的信吗?”李凤鸣调皮地眨了眨右眼。

    辛茴研墨的动作顿时“您也打算回他个‘嗯’?”

    “你瞧不起谁呀?我是那种拾人牙慧的人吗?”李凤鸣歪头盯着萧明彻那封索讨承诺的信。

    然后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下哦。

    一报还一报,萧明彻,我们扯平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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