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不悔

    被萧明彻偷听到自己躲在人后发花痴,李凤鸣虽尴尬,却没觉得自己有多大错处。

    入夜后,她已缓过心里那股别扭劲,身着寝衣盘腿坐在帐中。

    她歪头望着背对自己坐在小圆桌前的萧明彻,软言笑哄“你也生得个好颜色,他们跟你没法比的。”

    这个“也”字显得颇为敷衍刺耳,萧明彻的背影散发出冷冷不满。

    李凤鸣轻瞪他的后脑勺“见好就收行不行?你可真有意思。我夸了别人,你不高兴;我夸你,你还是不高兴。”

    夸别人时花样百出,轮到他,就成了阴阳怪气的“有意思”。

    有个鬼的意思。

    萧明彻心里更堵了,完全不想搭理她。

    李凤鸣单手托腮,无奈笑叹“其实,我多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高兴。可你也不用气这么久吧?”

    这是在齐国。

    淮王妃对一群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子品头论足,还不吝溢美之词,毫无顾忌地花痴,这种事若传到外头去,那淮王殿下的面子可没处搁。

    但说到底,她和萧明彻早有共识,他俩只是被联姻绑在一起的共生盟友,不是吗?

    这种关系,按理只需要维护好对方的利益,就算是尽到盟友之责。

    “你好好想想,我无非就是躲在府中嘴上花花,又没真以淮王妃身份在外搞七拈三。只要你自己不出去乱讲,对你的颜面、名声、利益根本不会有丝毫损害,对不对?”

    李凤鸣漫不经心地以指卷缠发尾,冲那个背影嘀咕。

    “有一说一,你这副‘我委屈极了,快来哄’的架势,像极了我某位姑母家的作精小郎君。你们大齐男儿不是不兴这样的吗?”

    萧明彻脊背一僵,既不回头,也不答言。

    从下午到此刻,将近两个时辰,李凤鸣都在耐着性子赔小心,他却依旧不见软化迹象。

    李凤鸣再端不住温柔耐心,有些火起了“萧明彻!我是真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讲。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要不要好好听我说话?”

    “你说吧。”萧明彻还是不回头,端起杯盏浅啜清水。

    李凤鸣冲他的后背挥了挥拳,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

    “对大龄未婚女子加收重税,目前还只是恒王的提议,你父皇以及朝中各部并无正式定论。皇后今日却故意将场面搞这么大,估计是有意在舆论上提前造势,帮太子阻击恒王。”

    她在这些事上向来敏锐,因为习惯了站在高于常人的层面看问题,较容易看到根源本质。

    这些年,齐太子和恒王两派势力的内耗争执,表面看最大分歧是“主战”与“主和”,实质却是齐帝在国之大政上举棋不定。

    君王无定准,就算不是这两人乱斗,也会是别人。

    “此次恒王再度出手,皇后也站在太子背后搅和进来,显然是要展开新一轮朝堂厮杀了。恒王那谏言若被采纳,必会推动齐国律法变更,逼迫举国女子不得不提前成婚生子。”

    李凤鸣严肃起来,语速快了许多。

    “恒王此举,看似妥协并配合太子‘主战’的思路,实际只会煽起举国民众对太子不满。这影响范围之广,贵国朝局说不得要有大变动,两方势力拼到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搏都不稀奇。”

    话说到这里,萧明彻总算回眸看了过来。但他神情依旧冷淡,眼神如古井无波。

    “我早提醒过你,若继续像从前那样立场不明,各方定会先联手除掉你,以防你成为决战时的变数。”

    李凤鸣冲他勾起柔唇,皮笑肉不笑。

    “好了,你今日既要沉默僵持到底,那我说到这里就仁至义尽。总之,夏望取士是你最后一个立足自保的关键节点。之前我曾教你铺过一段路的,后续该怎么做,自己想去,我再不管你的事了。”

    她将床帐一扯,兀自躺进被窝,深深吐纳数回平复心绪后,开始酝酿睡意。

    片刻后,寝房内灯火全灭。

    黑暗中,萧明彻沉嗓轻沙,态度诚恳“李凤鸣,后面的路,也请你提点着我吧。”

    “你请我提点我就得答应?想得美。”李凤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有几分置气挑衅。

    谁还没点脾气了?等我攒够钱就跑路,懒得惯你那么多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李凤鸣在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侧多了道温热身躯,便没好气地往里挪了挪。

    可惜这张床精致小巧,她睡在内侧,只稍稍一挪身,手臂便贴到了墙。

    萧明彻仿佛暗夜能视物,立刻展臂将她捞回来些。瞌睡兮兮的李凤鸣正欲抬手推他,却被按住。

    “你不许我碰你,你自己碰我却一天比一天手熟?”李凤鸣含混嘟囔,语带不满,却懒得与他做无谓的角力,“松开。”

    隐约察觉她是真有点恼了,萧明彻踌躇片刻后,小声解释“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你若突然向我伸手,我会怕。尤其在人前。”

    这还是萧明彻第一次明确解释为何不喜欢被触碰,多少有几分示弱求和的意思。

    李凤鸣微怔,缓缓睁眼,试探地询问“是不是,你小时候……钱昭仪做过什么?”

    “她有时会在手中藏牛毛针。有时会用浸过芥子汁的手绢,突然按在我伤口上。诸如此类吧。”

    还有很多,他并不想回忆。

    每次只要李凤鸣绽放如花笑靥,突然对他伸出手,他心中明知她不是钱昭仪,也清楚她不会真的伤害到他,却还是会害怕。

    幼时那段弱小无助的时光,在萧明彻心上烙了太多抹不去的印记。

    纵然他如今已是有足够力量自保和反击的大人,纵然钱昭仪眼下正在太后陵,饱受皇后和淑贵妃两方人马的反复磋磨,他也没能好转太多。

    虽能控制自己反击的力道,也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无惧,但那种拼命从骨子里往外冒的害怕,不是假的。

    那些记忆太痛苦,至今还在限定着他的诸多行为习惯。

    特定场景下必会心生隐秘恐惧,已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本能桎梏。

    “原来是这样。那我往后在人前会更小心避着你。”李凤鸣声音温柔许多,满是安抚与鼓励。

    “不过,你若能习惯与人正常接触,或许慢慢就没那么怕了。毕竟别人不是她,你也不是小时候的你。瞧你如今多厉害?光这么按住我,都没尽全力,我就只能躺平任你宰割。”

    没有嘲笑,没有讽刺,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敬而远之,只是在思索今后如何与他达成更融洽共处的方式。

    霎时间,萧明彻胸臆里盈满甜与暖。

    他发现自己在李凤鸣这里,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无论是所谓的“淑人君子赵庆”,还是“眼中有星星的玉方”、“酒窝里盛蜜的阿宁”,或者“浑似春风里揉把糖的岑嘉树”……

    她虽对这些人赞不绝口,关注的重点都不过只在他们的皮囊。

    对他却不同。

    李凤鸣不但时时为他考量利弊前程,对他还总是纵着、护着,一点一滴浸润着他麻木干涸的心。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廉贞说过,“王妃对你情深义重”这样的话,当时不信,此刻却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

    萧明彻在黑暗中偷偷抿了抿唇,莫名就很想笑。

    “你轻易被我制住,不是我多厉害,是辛茴平日里练你的法子不对。”

    “不许说辛茴坏话,”李凤鸣哼笑嘟囔,“你又不知她在练我什么。”

    “她在练你‘孤身遇袭时闪避奔逃,逃不过再假装就擒、伺机一招反杀’。’

    当初在行宫,萧明彻初次见李凤鸣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上蹿下跳时,就已经看出端倪了。

    那时他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也无意插手,所以懒得过问。

    如今猜到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自就想明白她们是在未雨绸缪。

    从前萧明彻活着就是活着,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不知该活成什么样。如今突然知道了。

    他想将李凤鸣护在身边,所以他要更强大。

    他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显得太急切,又要坚定可靠。

    “李凤鸣,若你教我应对接下来的朝堂变局,那我也教你遇袭时如何自保。”

    “哈哈,这条件听起来还挺实在嘛。”李凤鸣轻笑出声。

    “成交吗?”

    “成交。活着多好,我很惜命的。”

    “那明早开始,你每日就随我去演武场。”

    “好。我也会在夏望取士之前帮你捋清楚下一步,”李凤鸣笑音警告,“但你不可以再说辛茴坏话。不然,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咬死你。”

    “哦。”萧明彻对着帐中黑暗,浑身的血液都热滚滚奔腾着,四肢百骸一阵阵酥麻。

    等到枕边人呼吸绵甜,他唇角扬笑,像个顽劣少年般无声道,辛茴是个没用的蠢货。

    我说她坏话了,你倒是来咬我啊。就知道睡。

    翌日清晨,淮王府的演武场很是热闹。

    李凤鸣起得晚了点,和辛茴来到演武场时,萧明彻已和一堆王府护卫过上招了。

    她俩没有打扰,站在场边先观望这场以一敌多的切磋对战。

    看着看着,李凤鸣就后悔昨夜答应与萧明彻交易了。

    “他那劲道,明显比你还罡猛三分!我一定会被打到痛哭失声。”

    李凤鸣瑟缩地看着辛茴,怂得毫无威仪可言。

    武艺之道上,李凤鸣是个半吊子,辛茴才是真行家,眼睛毒得很。

    “他哪里才比我罡猛三分?罡猛五六七八分都有啊!”

    辛茴笑出满口大白牙“依我看,殿下您不会被他打哭,只会被他打坏。但凡他使出五分力,您脖子上这漂亮脑袋就得飞出八丈远。”

    一听自己的下场如此不容乐观,李凤鸣两股战战。

    “要不,我还是溜了吧?大不了我白教他,但行好事,不求回报,告辞告辞。”

    可惜,她才走出没五步就被萧明彻发现。

    萧明彻立刻从护卫们的围攻中抽身,平地掠向认怂欲逃的李凤鸣。

    尽管他出手已有所收敛,可动作之迅猛,气势之凌厉,宛如莽原苍狼。

    可怜李凤鸣在眨眼之间就被他“叼”住,所有反抗不过是羊蹄子挣扎扑腾的效果,根本没可能逃出生天。

    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抓到她以后,非但没有对她下手的意思,反而对辛茴打了个手势。

    辛茴初时不明其意,远远和战开阳对视一眼,这才懂了萧明彻的意图——

    淮王殿下真正的演练目标,不是让李凤鸣快速变强。

    他的目标,是整合淮王府护卫,让这些人成为李凤鸣的第一道防护;而辛茴是第二道;他自己,则是李凤鸣最后的生门。

    随着萧明彻令下,在场众人分为攻守双方,各自蓄力就位。

    一时间,以战开阳为首的十几人成为了“刺客”。

    李凤鸣平时只面对辛茴一人,都应对得十分狼狈。

    此刻突然有十几个人铆足全力、角度刁钻地围攻上来,场面混乱到让她满脑子木然,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

    激烈混战中,萧明彻单臂环住她,轻松得像抱了个棉花填芯的大偶人。

    他游刃有余地拆招走位,忽而将李凤鸣扣在自己怀中,忽而与辛茴协作,将她密实护在背后。

    被他这么护住,李凤鸣并不需要像平常那样狼狈逃窜,却全程天旋地转,满脑子云山雾罩。

    今日是初次配合演练,萧明彻还是有点生疏托大了。

    缠斗到最后,扮刺客做攻方的大多数护卫尽力牵制着萧明彻和辛茴,而战开阳与人配合着耍了个花样,成功寻到破绽……

    一掌拍中李凤鸣后肩。

    战开阳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他万没料到李凤鸣如此不经打。

    这一掌拍过去,李凤鸣猝不及防,顿时正面直直撞上萧明彻坚实的后背。

    萧明彻稳住身形,虽慢半步,还是反手扣住了李凤鸣腰肢,并一掌将傻眼呆住的战开阳拍飞。

    李凤鸣眼泪扑簌簌猛落,被萧明彻抱回了寝房。

    她坐在床榻上,哭腔委屈又暴躁。“看看你想出的这破法子!”

    萧明彻手足无措“今日仓促了点,一时没能周全。往后每日查漏补缺,就……”

    “就什么就!你往后得和扮刺客的一方说清楚,要么抓活口,要么当场撕票!没有刺客是把人打残的!没有!”李凤鸣捂心愤怒,泪流不止。

    其实她已明白萧明彻的想法,心里也知道他这法子若练好,是真能保自己在齐国周全。

    所以她并非不愿接受他的保护,也不是真的想哭。

    架不住天生就这么个体质,吃疼过度就猛掉泪,和心情没多大关系。

    可萧明彻是第一次见她哭这么惨,当下又心慌又心疼“伤到哪里?为什么会残?”

    练武时有所伤损是正常的,但自己人之间绝不会下死手,战开阳那一掌怎么也不至于真让她伤筋动骨。

    “往后我大概就是前胸后背一样平,你说这算不算被打残了?!”

    李凤鸣气不打一处来,仰起泪涟涟的明丽素颜,胡乱揪住萧明彻的衣襟,猛地将他往下扯。

    萧明彻没防备她会突然发脾气,顿失了平衡,顺这股力道,就将她扑倒在床。

    画面旋即静止,两人的唇只隔一指宽,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味。

    萧明彻胸前清晰感受到柔软的“不平”,漂亮的喉结滚动数回,目光直直望进李凤鸣的迷蒙泪眼。

    “哪里和后背一样平了?你若实在很想合帐,可以直说。不必用这么……浮夸的手段。”

    他沉嗓微喑,沙沙的,说话间带出的气息烫得李凤鸣面红耳赤。

    “到底谁很想合帐?你不要贼喊捉贼,”李凤鸣心跳如擂,倏地松手,讷讷强调,“其实,这只是个意外,你信我。”

    ————

    瓮声瓮气的哭腔,糯糯带颤,余韵悠长。

    在“床帐”这个特定的暧昧情境下,竟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别样魅惑。

    “信你……才怪。你可想好,若是合帐了,就不能后悔的,”萧明彻醇嗓沉喑,暗藏着最后的征询与确认,“嗯?”

    他话尾这个单音轻轻向上抛起,像毛茸茸的无形大尾巴,在李凤鸣红透骨的耳廓边甩来甩去。

    晨光投窗侧照,萧明彻俊面燃火,掀唇扬笑。

    那对琥珀色的桃花眸霎时灼灼晶亮,眼波流转间有瑰丽清华,似朝阳乍映澄湖。

    弹指须臾,便照得李凤鸣心房内四时繁花次第盛放,浓烈蜜味漫天纷扬。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此感此念,让她深深怀疑,自己或许有些色令智昏。

    因为她居然觉得,就算十个岑嘉树加起来,也够不上眼前这一个萧明彻甜!

    头昏脑涨间,她又想起辛茴曾说过,《艳香春传奇》里有段不着四六的引言——

    人生在世,需当及时尽欢,有花堪折切莫负春浓。俗而言之有美投怀,当行乐,勿错过。

    “准了!不后悔。”

    前储君那也是君。李凤鸣殿下一言既出,落地无悔。

    当然,她和萧明彻都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说的“不后悔”,言下所指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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