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妹妹

    阿宁是谁,关于这个谜团,萧明彻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没机会问出口。

    自从与萧明彻达成共识后,李凤鸣就马不停蹄开始着手整肃淮王府内部了。

    她找姜婶要了府中侍人名册,就在小院房内坐到入夜。

    从前淮王府就萧明彻一个主人。

    他很好伺候,在衣食住行上很少主动提细致要求,万事只需符合规制即可。

    因此府中人手不算太多,除郡王府时期那批侍者外,也就是他与李凤鸣大婚前后增添了一点。

    人不多,再杂也杂不到哪里去,李凤鸣忙到这晚亥时,完成了整肃的第一步。

    事情不大,只是李凤鸣许久没这般费神过,稍稍有些疲乏。

    沐浴更衣后,她没骨头似地靠着淳于黛,被搀扶着回到寝房。

    惊见萧明彻竟站在寝房门外的廊檐下,当即面上一烫。

    李凤鸣殿下还是要点脸的,被人撞见自己赖唧唧的模样,实在尴尬。

    而她转移尴尬的方法,就是假装无事发生,并且另挑一茬让对方更尴尬。

    “诶,你这是在等我?”她浮夸地冲萧明彻飞了个媚眼儿,“莫非,我没回房,你就睡不着?”

    萧明彻身形一僵,似咬紧了牙根:“我若先睡,你回来也会吵醒我。”

    说完,转身就回房,浑身写着“懒得理你”。

    他这么尴尬,李凤鸣就不尴尬了。

    她哈哈笑着进了房,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追着调侃:“若真怕被我吵到,你回北院去睡不就什么事也没有?解释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在等我。”

    民谚总劝“做人留一线”,这是有道理的。

    萧明彻架不住她这般刻意的调戏,迅速脱去外袍进了床帐中,并在她绕过屏风进内间的瞬时猛地灭灯。

    猝不及防陷入满目黑暗,李凤鸣只能伸直两手摸索着往前走。

    成功坐到床沿除鞋时,她嗤笑嘀咕:“幼稚。”

    等她摸索着要上榻,才知还有更幼稚的——

    萧明彻稳稳霸占了床的外侧一半,岿然不动。

    “睡进去。”李凤鸣隔着被子推了推他的肩。

    他淡声回:“你睡内侧,往后都这样。”

    其实李凤鸣是无所谓睡内侧还是外侧的,但萧明彻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定下规则,这让她满头雾水。

    李凤鸣摸黑上了床,小心地跨过他,躺进被窝里。

    “什么往后都这样?等我把太子的眼线清理干净……”

    “你若能将人找出来,把他们放到不太紧要的位置就好,不必清理出府。”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闭目咕哝。

    “有道理。稍留点余地,太子更不容易起疑。将来有需要时,还可借这些人的口,让太子知道你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嗯。”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却也有另一层私心。

    李凤鸣笑得幸灾乐祸:“那你就惨了。还得忍着不适,三不五时与我假装合帐。”

    这就是萧明彻的另一层私心。

    沉默良久后,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发出了含糊的疑惑声:“那这和你我谁睡内侧,又有什么关系?”

    后知后觉的迷糊李凤鸣和白日里很不相同,惹得萧明彻忍不住弯了唇:“你话真多,快睡。”

    “姓萧的,你过分了啊。我为你累死累活,你竟还嫌我……唔。”

    萧明彻反手扯起被子,盖住了她的嘴。

    累到走路要人扶,此刻也开始吐字不清了,还要叽叽咕咕,对“谁睡内谁睡外”的小事刨根究底,这不叫话多?

    他只是想着若有刺客,睡在外侧的人首当其冲。

    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问的。

    有些东西是刻进李凤鸣骨子里的。

    国事与家事,看似有云泥之别,实则内里规律大同小异。

    她判断,在太子眼里,恒王才是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萧明彻不过是边角料,盯着点动静就足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只要明白这点,事情办起来就不容易跑偏。

    李凤鸣认定:太子安插在淮王府内的眼线,不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门细作,多半是以小恩小惠收买原本就在府中的人。

    诚如萧明彻所言,对这样的人不必大动干戈,甚至不必清理出府。只要找出他们,不动声色圈在府中可控的范围,将来有需要时,还可让他们作反间之用。

    淳于黛和辛茴都能跟上李凤鸣的步调。

    她俩一文一武、一明一暗,与李凤鸣配合无间,指东绝不打西,举一还能反三。如此,事情办起来就更顺利了。

    到了第三天,她们已将淮王府后院几十号人暗暗“犁”了好几遍,大致甄别出几名可疑人员。

    李凤鸣将各院的事务分权细化、定人定责,在大家忐忑议论着这次变动时,再不着痕迹地安排了对这些可疑人员的调用。

    不管在府中还是外界看来,淮王府这点动静都更像是淮王妃闲的没事,故意在自家地盘上耍威风、定规矩。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达成了整肃目的。

    在李凤鸣忙忙碌碌的这三日里,萧明彻没出过府门。

    除每天清早例行去演武场、在北院房看完战开阳送来的最新抄纸之外,别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跟在李凤鸣身旁。

    李凤鸣大惑不解:“夏望取士在即,你怎么这么闲?成天窝在府中对我跟前跟后,算怎么回事?”

    萧明彻倒也不隐瞒:“想看看你要怎么做。”

    “哦,想偷师?”李凤鸣乐了,“你若诚心诚意求我,我是很愿意倾囊相授的,给点‘学资’就行。”

    萧明彻抬眼望天:“我哪有钱付你学资。”

    府库钥匙可在这女人手里,难不成他先找她讨了钥匙,从府库里取钱出来给她?左手倒右手,没事找事。

    李凤鸣完全没想到府库钥匙这茬,只以为他在敷衍耍花腔,于是故意窘他。

    “没钱无妨的。看你长得不错,李凤鸣殿下恩准你以身相许抵学资,敢不敢?”

    “轻浮。”萧明彻横她一眼,抬腿就走。

    李凤鸣不以为意:“也不算太轻浮吧?我是在和你协商。既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就地强迫你……”

    “闭嘴!”你也知道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还张嘴就来?

    虽已大致猜到李凤鸣的身份,但亲眼看着她行事,萧明彻还是感触颇深。

    短短三日内,她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淳于黛、辛茴、姜叔夫妇,将府中人员理了个顺顺当当,并且没引起外间任何怀疑。

    事情虽不大,但窥一斑可见全豹,她在过程中表现出的清醒思路、从容手段、观人眼光、断事胆识,足够让明眼人看懂她是个何等出色的人物。

    在齐人的观念中,女子天性柔弱,易被情绪左右,所以难堪大任。

    因此齐人看待现今女帝当政的夏国、帝后共治的魏国,向来颇有争议。

    从李凤鸣身上,萧明彻清晰地看到了答案:一个人能否担当大任,无关是男是女。

    此刻他以余光觑着正和姜婶说话的李凤鸣,心中不由发出一声服气的笑叹。

    原来,无论哪国,储君就是储君。

    某些在萧明彻看来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的事,到了李凤鸣这里,三两下就能条分缕析。

    这就是储君与普通皇嗣的差距。

    李凤鸣端坐在桌前,指着北院名册上的两个名字,认真解答姜婶的问题。

    “他俩在京中无亲无故,最初是通过牙行自卖自身进府的。这就是我坚持要您将他们调出北院的原因。”

    在此之前,李凤鸣从不插手府中事务,为人随和没有架子,对姜叔姜婶更是敬重礼遇。

    这是姜婶第一次见识她雷厉风行的气势,莫名就紧张起来。

    姜婶先偷觑了坐在窗下沉默翻的萧明彻。

    见他仿佛充耳不闻,只好硬着头皮答李凤鸣的话:“但是,这二人在殿下还是郡王时,就……”

    “那不重要,忠诚与时间长短无关。许多时候,无牵无挂者用起来更不可控。北院是殿下日常起居之所,若无外客时,处理公务也多在此处,这就是咱们王府后宅的重中之重。”

    李凤鸣打断姜婶的但,指尖点了点名册。

    “我既已下决断,就不会因任何人的求情而改主意。暂将这二人挪去别处,具体做什么,您和姜叔商量着办,我不多言。”

    那两人都算王府的老人儿,在萧明彻跟前当差数年,并无大过。如今毫无理由就要将他们调出北院,姜叔姜婶难免有情面上的顾忌。

    见李凤鸣很是强硬,萧明彻又明摆着不管这事,姜婶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下。

    李凤鸣望着姜婶神色,了然浅笑:“您和姜叔若不知该如何对他们开口,尽管往我身上推。若他们在背后抱怨我,你们也不必太过约束,由他们过嘴瘾,我不会追究的。”

    “这如何使得?”姜婶大惊。

    “这如何使不得?他们最多就是在背后抱怨,讲几句不中听的小话,又不至于说到我面前来。”

    这点小事,李凤鸣根本不放在心上。

    “身为淮王妃,王府后宅本就算我分内之责。责权利弊不分家,人不能只要好处不担坏果。”

    主事者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决断,或多或少都要背负些非议与不满,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李凤鸣曾是被期许要担负国祚的人,若气量小到连几个侍者的背后抱怨都容不下,可真就白受了之前十几年的教导。

    花了三天,终于解决了萧明彻的后顾之忧,李凤鸣很是欣慰。

    但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顺嘴对着萧明彻的背影念叨。“月中时进宫听皇后教诲,我独自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应付得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嗯。”萧明彻抿了两口温水,将杯子放回小圆桌上,转身走向床榻。

    “但月末去滴翠山看望太奶奶,你得和我同去。”这件事,她主要还是在替萧明彻考虑。

    “咱们与别家的情况不一样。你算在太奶奶膝下长大的,纵然她在你小时严肃冷淡些,却没有苛待你。”

    若萧明彻不在京中,她独自去看望太皇太后就无可厚非。

    如今既在京中,若只有她一人去,会显得萧明彻很凉薄,于他的名声不是件好事。

    “好。”萧明彻灭了灯,心不在焉地想,以前明明很讨厌那个罗衾夜夜香,今夜换成幽兰香,竟有些不习惯。

    “还有,早上姜婶说,下月初九是福郡王妃的生辰,问我送什么生辰礼。这个我就拿不准主意了,你说。”

    送礼这种事,说是重在心意,其实最重要还是看交情。

    李凤鸣只知福郡王是萧明彻的堂弟,但不确定萧明彻和他在私底下是什么情况。

    萧明彻坐在床沿边,稍作沉吟后,边除鞋边道:“或许可以买珍珠送。”

    前几天在檀陀寺,福郡王说过,郡王妃想要一件新的珍珠裙。

    提起珍珠,李凤鸣顿时又想捶心肝了。

    满目黑暗中,她咬牙切齿地对着萧明彻的身影挥了挥拳头。

    心念一转,她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转起来,笑音奸诈。

    “诶,淮王殿下,我这几日为着帮你,可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连铺子上的事都没顾上过问的。你是不是该有所补偿?”

    萧明彻刚刚躺进被窝,听到她这明显“包藏祸心”的坏笑,顿时浑身一僵。

    “怎么补偿?”他心跳飞快,尾音略有些不稳。语毕更觉口干舌燥,喉咙紧涩。

    李凤鸣侧身面向他,头枕着手臂,答非所问:“我曾听说,福郡王夫妇是青梅竹马?”

    “对。福郡王妃的父亲曹柘,从前是萧明迅的启蒙恩师。”

    “大家都说他俩婚后十分恩爱。此话当真?”

    “嗯,”萧明彻有些迷惑,“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凤鸣嘿嘿偷笑:“别管,你先等我问完。那你呢?也有小青梅吗?”

    “没有。行宫里都有谁,你又不是不知。”

    李凤鸣一想也是。

    齐人男女有防,阶层壁垒又较顽固。

    萧明彻再怎么不受宠,那也是个皇子,小时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没那么多姑娘给他认识。

    他九岁前在钱昭仪宫里。

    且不说钱昭仪不会让他有什么玩伴,就算有,能在宫里和他玩的,最多也就是他血亲的异母兄弟姐妹们。

    之后被太皇太后接去了行宫。

    行宫虽也有些年轻侍女,但行宫管事的华嬷嬷可不吃素,谁敢僭越妄为,凑到五皇子跟前去“青梅竹马”?

    “唔,在两国联姻之前,有没有哪家贵女是预备成为你妻子的人选?”李凤鸣追问。

    萧明彻喉头滚了滚:“没有。”

    普通人家攀不上皇子的亲事,攀得上皇子亲事的世家门第,又不会考虑萧明彻。

    齐帝对萧明彻几乎是放任自生自灭,派得上用场时就用用,用不上时就仿佛没这儿子,心情不好还会找茬借钱昭仪之手虐打他。

    这么惨个皇子,纵然哪家贵女对他芳心暗许,家里也不会同意。

    李凤鸣笑音愈发甜了:“成年开府后呢?这几年,你有时在京中,有时在南境,遇到的人可就多了。心里可有那种……想送人家珍珠裙的姑娘?”

    “没有。不是在说珍珠的事吗?你问这些做什么?”萧明彻心跳越来越快,脑中已乱成浆糊。

    他打小就怕别人这样弯弯绕绕地说话,因为他时常猜错别人的言下之意。

    这女人一反常态,突兀地对他并不存在的“情史”刨根问底。听到他毫无过往,就笑得这么甜……

    会不会是,又要提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萧明彻心慌意乱地想了半晌,最后恶狠狠地决定:若她再提,那就答应她。

    不就是合帐吗?又不是不会。谁怕谁。

    李凤鸣乐不可支:“我正是要说买珍珠的事啊!”

    萧明彻从檀陀寺千金买回那盒珍珠,真的很冤大头。她如鲠在喉,想起就心痛。

    虽说淮王府的钱并不是她的钱,可她还是耿耿于怀。

    “既福郡王夫妇恩爱,那福郡王定愿为郡王妃花大价钱;你也没有想送珍珠裙给人家的那种姑娘,所以,那盒珍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加价卖给他!”

    她越想越开怀,甚至快乐地蹬了蹬腿。

    “至于生辰礼嘛,随便买什么送,也不用花到千金之数。这样,你脑袋上那冤大头的帽子总算可以摘了!”

    萧明彻缓缓闭上眼,深深吐纳,将满心大起大落后的浊气逼出胸腔。

    过了许久,他才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感慨,百味杂陈。

    “你对姜婶说见不得我吃半点亏,我信了。”

    她近来三番两次撩拨他,明显就是很想和他合帐圆房的意思吧?

    此刻两人就并躺在帐中,无疑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她却只想帮他将高价买珍珠亏掉的钱赚回来。

    恍惚间,萧明彻有些无奈。

    他吃不准这女人到底是对他情深义重,事事将他的利益放在前;还是没心没肺,根本就对他本人不感兴趣。

    反派她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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