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我是谁?

    车轮辚辚滚动,车门上的防风马灯与车帘一起轻晃。

    马灯隔着薄水晶灯罩散发出温暖柔光,那光也跟着摇摇曳曳,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昏暗的车厢内。

    李凤鸣后背抵住萧明彻的右肩,略略回头仰视着他。

    萧明彻垂眸望着她那如丝醉眼,喉头不可自制地滚了好几回。

    他脑中乱糟糟,胸臆间像堵了一团理不清的麻。

    他很确定,自己在今夜宫宴上并未贪杯。

    所以就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跟着醉酒的李凤鸣发疯。

    他不明白方才为何要亲这醉鬼那一下。更不明白此刻为何不断然拒绝她“再来一次”的请求。

    “再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李凤鸣的醉音里饱含困惑“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头昏脑涨中,萧明彻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问出了让自己都费解的问题。

    问这做什么?她不过是个醉鬼而已。

    “没人教过你规矩?李凤鸣殿下要亲你,这叫‘宠爱’,你应该欣然受之,哪儿那么多问题?”

    李凤鸣颇为不满地哼唧着,反手勾住他的后颈,想将他的脸压向自己。

    不过,此刻她的手臂软绵无力,若无萧明彻顺从配合,她并不太容易偷香成功。

    柔软红唇已近在咫尺,两人鼻息相闻,

    萧明彻咬牙闭目,强忍心中那份疯狂蔓延的野望。

    他执拗地维持着唇与唇之间那两指宽的距离,不让怀中这醉鬼轻易得逞。

    他愈发不确定自己和这女人之间,到底谁才是喝醉的那个——

    首先,他居然听不懂李凤鸣在说什么。

    其次,眼见这女人已醉到胡言乱语,他竟还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你得先答了才行。我是谁?”

    李凤鸣含混的嗓音又急又恼“管你是谁,那不重要。你就说愿不愿给我亲!”

    不重要?!

    这三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使萧明彻火热的身心忽地凉透。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谁,都可以亲你?”

    “是被我亲。”李凤鸣强调。

    显然,这醉鬼心里的重点,与他所介意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亲个鬼。松手!李凤鸣,你……唔!”

    次日醒来后,李凤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对于昨夜出宫后发生的事,她记得的都是些零碎片段,但那些片段也够她尴尬了。

    她清楚记得,在马车上,自己上一刻还对萧明彻扬言“我绝对不会亲你”,下一刻就缠着人家索吻。

    还反复强调,这是李凤鸣殿下的宠爱。

    最后被拒绝了,还强吻。

    醉得神志不清,居然还能偷袭强吻!她难以理解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辛茴告诉她,她记得的这些,还不算昨夜最精彩的部分。

    “……当时我去扶您下马车,您扑到我身上,吩咐我立刻带您回这院来。还很生气地指着淮王,大声嚷嚷,说他不让您亲,所以您绝对不去北院。”

    辛茴强忍爆笑的冲动,身姿笔挺站在床帐前,巨细靡遗地复述着李凤鸣殿下昨日的疯癫壮举。

    “当时姜叔姜婶、北院的几个侍者,珠儿和招福,还有我和淳于,都在。”

    那么多人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下一夜过去,想必整个淮王府的人都已知道“淮王殿下不肯让王妃亲”这个秘密了。

    再联想早前太子透露过这府中“不干净”,说不定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整个雍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秘密。

    趴卧着将脸埋在枕间的李凤鸣尴尬坏了,握紧拳头咚咚咚猛捶床。

    偏偏辛茴还要再补一刀“其实这都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淮王根本没说要让您去北院。”

    说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闭嘴,立刻消失。”语毕,李凤鸣扯起被子蒙住头,发出绵长而绝望的尖叫。

    她长这么大,并非头一回醉酒,却是头一回这么丢脸。

    真不知要多少勇气,才能支撑她顽强地活下去。

    淳于黛找战开阳打听了,才知李凤鸣昨夜为何会醉成那样。

    昨夜宫宴上的酒出自齐国皇家少府,名唤“醉花荫”。入口清冽绵柔,回味里有一丝果甜,滋味极佳,又像没什么劲道,很易惹人贪杯。

    这酒通常只会出现在齐国宫宴上,外间并不多见。

    李凤鸣来齐还不足一年,大婚时合卺用的也不是这种酒,所以对这酒的后劲一无所知。

    她在宫宴上前前后后共喝下大半坛,不醉疯了才怪。

    千金难买早知道。

    李凤鸣在寝房里躲了整整一天,到了下午才强忍着羞耻,允许淳于黛和辛茴送吃食进来。

    她并没有在寝房用餐的习惯,但今日是真的没脸踏出房门。

    李凤鸣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餐食,不敢抬头。

    她过去也不是没喝醉过,但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就是爬到房顶上对月吟诗。

    昨夜为什么会醉到强吻萧明彻?她想了一天了,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黛蹙眉,严厉瞪向辛茴“你最近是不是给殿下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别看淳于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认真起来念叨人时,连李凤鸣都得怵她三分,更别说辛茴了。

    “冤枉啊!殿下是问我要来着,可我根本就没给啊!”

    辛茴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前几日为着《艳香春传奇》,她对我威逼又利诱,一路将我从这里追到演武场,就这样我都没给!”

    李凤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俩的对话,忽地小声问“北院今日……什么动静?”

    辛茴赶忙答“淮王一早就出门了,穿的是常服。连战开阳也不知他是去哪里的。”

    “走的前门还是后门?”李凤鸣赶忙抬起头来,心虚又不安。

    “我记得珠儿说过,淮王府后门出去不远,好像就是条河?”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忍俊不禁“淮王再怎么着恼,也不至于被自己王妃强吻了就去跳河吧?”

    人啊,真不能做亏心事。一心虚就会变蠢。

    “也对。快要夏望取士了,他本该多走动各家。”李凤鸣扶额,尴尬到十个脚趾在鞋里蜷成团。

    “你们说,人会不会和豹子一样,也有发/情期?”

    魏国的皇家囿苑里有座豹房,李凤鸣小时曾在豹房见过豹子发/情的场面。

    ——————

    此刻想想,她昨夜好像就有点那趋势。完全没道理可讲,既兽且欲,毫无人性。

    好在她原本就打不过萧明彻,昨夜又醉成那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黛无奈叹气“若非要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等到今年秋末,殿下就满二十了。”

    若不是两年多以前出了那场变故,李凤鸣在成年礼过后就该选人合婚的,不会被拖到十九岁才和亲来齐。

    李凤鸣放下筷子,捏着羞耻发烫的耳朵尖“不管怎么说,我昨夜不顾他意愿强吻了他。错了就是错了,我总得有所弥补。”

    虽说她尚未经人事,但在她曾接受过的教导里,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罪过——

    前提是双方你情我愿。

    问题就在这里。

    她清楚记得昨夜萧明彻是明确拒绝的。

    而且,她和萧明彻一开始就说好,双方以利益同盟的方式共处。

    昨夜虽是醉酒之故,但事实结果就是她强吻了人家,打破了双方事先的约定。

    若推诿装傻,这不符合她行事的准则。

    但只道歉又太过轻飘飘,根本不足以修补破裂的盟约……

    想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下台阶,李凤鸣烦躁抱头。

    “这辈子都不喝酒了。再喝酒我不是人。”

    酉时,萧明彻回府,来了李凤鸣的小院。

    昨夜的“受害者”主动登门,耍完流氓不知如何收场的暴徒李凤鸣正在寝房里薅头发抓狂呢。

    一听萧明彻就在房门外,她脑中顿时白茫茫,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

    见是不敢见的。一来心虚,二来披头散发的,实在也不合适露面。

    于是她猫在门后,做贼似地拉开点门缝,只露出一只尴尬笑眼。

    萧明彻今日不知去见了何人,穿着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

    素银冠束发,身着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暮春的夕阳沿着他身形轮廓勾勒描金,衬得那五官精致的英俊冷漠脸有光熠熠。

    他负手背光立在门口,无喜无怒,周身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静端华。

    李凤鸣强行忽略骤然失序的激烈心跳,暗暗错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个,昨夜我,实在是很……”

    萧明彻伸出左手摊开,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府库钥匙。”

    李凤鸣微怔,旋即恍然顿悟。

    当初萧明彻给她府库钥匙,条件就是让她往后别碰他。昨夜她破坏了承诺,当然没道理再心安理得拿这好处了。

    “好。你稍等片刻。”

    她快步跑回内间,从雕花斗柜里取出装了府库钥匙和萧明彻私印的紫檀小匣。

    说来也冤,这府库钥匙在她手中大半年,她还没机会动用淮王府半枚铜子,就要物归原主了。

    真是竹篮打水,啥便宜都没捞着,越想越亏。

    从门缝里将匣子递出去时,李凤鸣闷闷低声“昨夜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萧明彻眼神略有古怪波动,淡淡睨她“嗯。”

    “咳,容我厚颜问一句,”李凤鸣讪讪道,“我们的共生同盟,能继续维持吗?”

    萧明彻接过匣子,默了默,不答反问“昨夜我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

    他昨夜问了什么问题?

    李凤鸣躲在门后,翻着眼望向门楣,使劲回忆了片刻“你问我‘你是谁’?我只记得你问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鬼问题?对他俩的同盟关系很紧要吗?

    萧明彻眸心暗凛,捏紧了匣子。“想不起就算了。”

    看来是问了别的问题。

    李凤鸣歪头从门缝里觑着他,小声道“我不记得了。若是很紧要的问题,你现在重新问一次行不行?”

    “不必。”萧明彻转身就走。

    “那,同盟的事呢?”李凤鸣冲着他的背影追问,“我能做点什么来挽回吗?”

    “同盟破裂,挽不回了。”萧明彻的背影散发着森寒。

    李凤鸣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争辩什么,只能幽幽一叹。

    到了五月初三,李凤鸣总算缓过那阵尴尬。

    清早起身后,她取消了惯例的晨练,唤来淳于黛。

    “你去桂子溪看看‘蔷薇水’和‘桃花娇’的进度。若已出了成品,不论多少,都先搬到铺子上去。让玉方安排好,和早前制好的那批玉容散、罗衾夜夜香一同摆出来。你先找供货的商家订了下一批原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李凤鸣这两日闷在院中尴尬发愁,连商号名称都没来得及取。

    今日既缓过劲来,事情就得抓紧推进了。

    如今铺子才开张,处处都要花钱,正是只出不进的时候,她手上那几百金已见底。

    前日将府库钥匙还给萧明彻,之后的周转自不便再借用淮王府的钱,只能另行设法了。

    “蔷薇水和桃花娇应当可以出货了。可殿下为何突然这么急?”

    “宫宴那天,在皇后跟前见礼时,有几人问过闻音为何白了许多,”李凤鸣笑笑,“我就顺势说了东市的铺子,想必陆续会有客找上门。”

    淳于黛领命而去后,李凤鸣又叫来辛茴。

    辛茴进寝房来时,李凤鸣正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摆着一斛珍珠,还有几件从魏国带来的小首饰。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辛茴大惑不解。

    李凤鸣道“剩的那点金锭都不够买下一批原料了。”

    冬日里皇后派人送了些赏赐到行宫,嘉奖李凤鸣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有功”。

    其中大多数物件都打了皇家少府的御印,首饰也不是寻常人可以佩戴的规制。

    而她从魏国带来的嫁妆虽还算丰厚,也差不多就是这两种情况。

    算来算去,也就这斛珍珠能拿出去换钱。没有皇室标记,什么人用都不逾制,方便出手。

    这是萧明彻在南境给她回信时附赠的,估计那人自己都忘了。

    “这几件虽是从魏国带来的,却不是嫁妆。你应该认得。”

    李凤鸣拿起一个缀了芙蓉珠的紫金小发冠,恋恋不舍地摩挲着。

    “这是宁儿给我的。不能卖,就当吧,等铺子回本就赎回来,叫当铺掌柜仔细些保管。至于这套,”她以指尖拨了拨那套莲花造型的小首饰,无奈轻笑,“卖了吧。”

    “殿下!这可是……”辛茴面露忐忑。

    李凤鸣抬手掩唇,懒洋洋打个呵欠“又不是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卖就卖了,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殿下从小就是个念旧的人。真舍得?”

    “为保我这条金贵小命,我舍下的东西还少吗?这算什么。”

    李凤鸣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等着瞧,只要魏国继任储君人选抵定,东宫派出来暗杀我的刺客很快就会抵达雍京城。”

    和亲来齐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她把萧明彻得罪狠了,在这里已等于完全没了庇护,更不能久留。

    前几日那场酒疯撒完,就注定她在逗留的时间所剩不多。

    抓紧赚钱跑路才是当务之急,没什么舍不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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