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暖心

    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不愿被御医接近……

    这些蛛丝马迹,依稀能说明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李凤鸣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齐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李凤鸣眼眶微微发酸。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之类,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功课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手心。

    只是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的。皇族孩子尤甚。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听说萧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齐帝推萧明彻背黑锅的意图。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廉贞,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拿萧明彻“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他就不会客气了。

    若从帝王角度观大局,这样做虽心狠任性,却稳妥又便利。但萧明彻是真委屈。

    *****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惟有以自己为代价,无声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他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三年一度,除朝廷各部主官外,太子与开府亲王们若得齐帝允许,也能参与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按律无取士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和亲有功晋了亲王,若再错过,等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运气不好的话,能否保命都是问题。

    李凤鸣瞪眼望着帐顶,竟对萧明彻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三兄弟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懂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斥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钱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李凤鸣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魏国皇族图腾。李凤鸣没唬人,若是再打,钱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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