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夷门小吏

    “……王上,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呢。”

    晋鄙小心的将此次致礼的状况报于魏安厘,如何的吊祭,如何的安席,如何的言语相争,只字片语也不敢有所遗漏。

    跪伏于凉爽的石板地面之上,这位当红的统兵将领不由得暗忖着现在的境况:自己刚返家门,便被传了进宫来,要求如实上报关于信陵君的点滴,甚至不用抬眼,当也知道露台之上的那位大王,正倚着雕栏,对着城外黑压压的人群皱着眉头吧。

    半响,耳边才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四公子一人一份?那便也没有分出高下来了?蔺家倒真是好算计……”

    “是,无忌公子落在末座相陪,引得众国之人好一阵的赞佩,俱是夸他谦和有礼之极呢。”是实情,恐也是王上想听的吧。

    果然,这无名野火一点就着。

    “哼,他自小便最是爱用这一套,当初父王……哼,往事不去提它,只如今这虚名却是且盛着呢。罢了,今日已这般热闹了,我若再不出面,怕是无人记得我这大王了吧。吩咐下去,今夜摆宴安谕宫,为我那远归的弟弟洗尘,到时候,你与我同往宫门相迎吧。”

    被人倚为心腹的自得感油然而生,晋鄙大声应答着:“小将领旨。”

    *

    “小远,既然公子已应承了涤鹿居于府外,且由你日后护卫照应着,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她啊,什么都好,只认路的本事,可能会离你的想象差出十万八千里去,且莫让她一人单独行事……”

    夜灯初起,虹桥之上,卫衍一边看着兴奋不已四处打量的三个女孩,一边小声的对着云远提点着。“这一阵穿街走巷,转弯抹角的,便是我都有些头晕了,更何况那路痴?说不得时刻都有丢失的可能,切记切记啊……”

    云远对自己心中天人般的鹿姬还是有些小崇拜的,有些不能置信的张着嘴:“不能吧?连主公都赞她聪慧无比的,怎可能连路都不识得?”

    “一码归一码,方向感与聪明不聪明的也不是一回事,至少,在涤鹿身上那是显而易见的。走吧,你心里知晓……

    嗳,这就来了!”卫衍顾不得那纠结中的男孩了,高声应和着前方女孩们的招呼,各式各样的灯光点缀着的,是几张如此惬意的透着幸福的笑脸,而不远处飘着的长长的酒幡之下,那一脸温和的疤面男子,可不是后发先至的蔺七?

    不为人知的点点头,只浅浅的一个眼神交汇,便就擦肩而过,一行人,有说有笑的接着往夷门的方向行去。

    *

    “不在此地?他不是看守大门的官吏么?怎会不在这配与的官宅之内?”

    何吉一脸诧异的问着,揪着那胖胖的管家似的人物要他说个分明。

    “去!你们是什么人?说了不在就不在,侯嬴那死老头,欠着我家主人几百圜钱呢,便就拿了这宅子相抵,这破屋子空荡荡的,也值不得几个,便就算了利钱也还不够吧。哼,我家主人心善,不与他计较,收了宅子了事,谁知道他人现在死到哪里去了,……一帮兔崽子,快滚!”

    “你……你这个肥猪也似的匹夫,你……”

    众人急忙拉住气急败坏的何吉,照他这脾气爆发下去,怕是要立即冲上前拳脚相加了,虽然那胖子趾高气昂的样子着实可厌,但也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因一言不合,便就揍人了事吧。

    “你这不长眼的家伙,这二位俱是我公子府的客卿,到此寻亲来着,但有知晓的,速速回答便是,若再嘴里不干不净的敷衍了事,当心我拿了你往见主公,看那时候你还敢如此仗势欺人否?”

    云远毫不犹豫的亮出了公子府的招牌,老辣的架势让人忍不住的刮目相看。果然,在这大梁城内,信陵君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便只是这样个小侍从抬将出来,也让人不敢轻视了。

    胖管家迅速转换嘴脸,对着一帮小辈点头哈腰的说着:“唉,唉,原来是公子府上的贵人,只我家主人不在,要不,就一定请几位进去坐坐了。

    哦,那侯嬴啊,是个老穷鬼,哦……不,不,是,是不太富裕,只偏还喜欢四方交朋识友,出手大方之极,这几年做了门头小吏,更是来往不羁了,把个不厚的家底散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不少的债目,这不?将官衙配与他的宅子也抵了与我家主人还债,自己则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你们不如亲往夷门,向他手下的兵丁打探吧,总会有人知道的。”

    纠缠已无意义,卫衍与涤鹿扯了犹自愤然不已的何吉转身离开,趁着夜色向大梁最远最偏的那道城门行去。

    “候老?嘿嘿,你算问着了……侯老大!快出来,有人找呢,侯老大?”

    “谁啊?又来蹭吃蹭喝的?”

    城墙上的阁楼里,钻出一个睡眼朦胧的老头,乱蓬蓬的白发胡乱的扎在头顶,身量矮的出奇,一身破败的旧衣,竟是用了麻绳作为系带,唯有半块残缺的肩甲能看出丝小吏的模样来。

    涤鹿心里顿时瓦凉瓦凉的,都混到住城门楼子的份上了,还要如何投靠?再多上几张吃饭的小嘴,估计这位侯老太爷,连早日投胎的心都有了吧。

    两方人马各自比赛瞪眼珠子,云远这半个外人倒是来回的瞄着,想从那老头身上找到何吉一丝的影子……

    “太……太爷?”正主儿万分不确定的呼唤着。

    “太爷?你是哪个?你……”

    何吉忍不住升起掉头就走的冲动,太陌生了,完全没有一点的印象啊,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情要如何维系?

    只算是为了几个月来,大家心头那一点纯纯的期望吧,叹口气,何吉就此跪下叩个响头:“太爷,我是何吉,我娘是侯氏三娘啊,你的亲孙女……”

    “何……阿吉?真是你,阿吉?你已如此大了?呵……上次见你之时,你连话都说不清楚呢……快来让太爷好好看看……”

    无论日后会是怎样的状况吧,夜色里,城门边的这一场认亲,始终是在欣喜的热泪与脉脉的温情中开始、结束的。

    *

    “岂有此理,我那苦命的三娘啊,竟是这般……这般……”老汉勃然大怒,尔后却是禁不住的哽咽,以致悲从中来。这至爱的孙女打小便有一股女儿少有的豪气,正正的对着他的胃口,与她相处的时间倒比两个儿子还要多些,只可惜远嫁了他方,平日不得相见。

    忍不住掬把老泪,儿子们俱都已先他而去了,没想这会子,又收到这孙女的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般无可奈何的苦楚直令侯赢痛恨自己活的太久了些,承受的便也更多了些,是否应该就此双眼一闭,倒头追随儿女们去了呢?

    人世间,最痛,便是这无可奈何吧。

    良久,终是定了定神魂,欣慰的拍着何吉的肩膀赞到:“不愧是三娘的儿子。男儿在世,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能亲手报得冤仇,又还保了有用之身,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然后微微的环视一周,很是慈蔼的安慰着一帮前来投靠的孩子们:“呵,你们……莫怕,太爷断不至让你们也住了这门楼里,我有一小友,姓朱名亥,是三里场市集的屠户,家中院落太大,要向外租赁几间去,正巧那里离公子府不远,更是方便卫小兄弟与涤鹿姑娘来回探望了,赶明儿……哦,不,咱现在便去,赁下来,给你几小居用吧。”

    相互倾诉中不知不觉的便到得地头,出来应门的是朱亥的独子朱宝儿,一听得眼前几个同龄的孩子要居于自家的院中,便已是乐的见牙不见眼了,胸脯拍得震天的响,向几小吹嘘自己便是大梁一少,市集一霸,日后绝不敢有人欺负他们云云,迅速的混了个热火朝天去。

    涤鹿则是无语望着苍天,唉,又多一个,这整一个幼儿园了啊,自己这保姆的责任可要担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屋子倒还干净整洁,不需怎样的收拾就可住得人,相认的亲热劲一过去,便是旅途劳累的困顿了,几小迅速的安置,云远则自返家去了。

    朱亥将徒自兴奋不已的朱宝儿丢了给他娘亲收拾去,掩上门,静静的来到了偏厅中,跪坐于矮几之前,悄无声息的气势发散开来,待得终于确定方圆三十丈的所有动静后,这才低声恭敬的对着上首的老人:

    “行首,孩子们住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只从此又与公子府有了牵挂,怕是……怕是……”

    “唉,是啊,人算不如天算,我装疯卖傻的,到处胡乱散钱,好容易才将明面上的痕迹俱都抹去,令那无忌公子亲访也是枉然,原以为便可如此得回自由之身了,谁想,这帮孩子已与他有了这许多的牵连,甚至是受了活命的恩惠,我这做太爷的,怎能不思报答?

    唉,几辈子传下的规矩,必是不得不守的,若是实在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就将行首之位传了于你,自往公子府出仕吧,待得恩怨一了,我便……我便自谢罪就是了。”

    朱亥大惊:“行首,不可啊!你怎可做这样的决定?我……”

    “莫要多劝了,我意已定,这把岁数早也活够了,规矩是绝不可废的。门内的万千奇士,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均有,这般散乱的形式要靠什么才能维系?唯此规矩而已,规矩大于天啊,朱亥,你也需谨记才好。

    我若露了白,你,便是我隐谷下任行首……”

    厅内没有燃灯,只几丝皎洁的月光照射进来,印在那满头白发的夷门小吏的脸上,扫却愁苦之色的老人,仿佛连皱纹都舒展开来,发散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夺人气势。(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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