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蔓延(中)

    宽敞的大堂之内,跪坐于中央空地上的吕赫拢着手安静的闭目养神,银丝灿然,美髯飘飘,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样子,旁边与他此时同高的木牍堆头已经静静的等待了一整天了,只有怀里揣到发热的誊本,与袖中无人得见的汗湿的双手,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的焦急如焚。

    这,无忌公子,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得返呢?

    叹口气,睁开双眼,再次仔细打量这东西走向呈长条状的大厅。这是吕赫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宽阔的厅堂,自己从门口踏入,行走了近五十步,才到得正中,坐北向南的锦绣塌阶之上,安放着一张黑檀木的雕花矮床,其后,是一扇巨幅的木制屏风,十二折的屏面上镂空的刻画着各种上古神话故事,工艺及质地绝佳,不知是出自哪位神匠的手笔,磅礴浩然,精彩绝伦。约有六七丈高的硕大梁柱将半身隐于其后,想必屏风的那一侧,看不清楚的地方,还有着同等量的硕大空间是为内厅。

    四周廊柱的空隙间,素色的轻纱帷幔,随微风轻轻飘摇,若隐若现的让出一排排同色的几具来,其后结实的蒲团之上,已自席坐了百来位闻讯而至的文士,并持续有来中,想必俱是那公子的门客。一眼望去,各种年龄、各种服色冠冕皆有,显是来自于不同国家不同阶层的有识之人。不觉心里暗赞一声,果是盛名无虚啊,主人尚不在府内,这些门客便自发的参与其事,认真的讨论着,毫无敷衍轻视的状态,可见,主人在他们的心中是何等的重要,这位以信义闻名的公子又是何等的得其人心。

    南向次席上的两位文士,一边打量着那堆木牍与那老头,一边交头接耳的小声猜测着:“耳兄,你说那唐雎为何如此热情的请此人安坐于大堂之内?即便那蔺相如确有几分名头,可这卷什么呓语的,既非兵书,又非策论,只是个人记事感言罢了,而且,仅为首卷,偏厅候着便是,到如今闹出如此动静来,我可真看不透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张耳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二人,都在各自扎堆的指点谈论着,便小声的回复:“稀弟,我来得最早,那时你们均未到场,但也只见得那老头从怀中取了件什么事物,交与唐雎观看了一阵,他便如着了魔似的,吩咐随从将那些木牍统统搬到了这议事厅内,堆得老高,我估摸着,必有什么惊人之事,尚未入我等眼目而已,你且安坐着等待吧,唐雎为我等首席,必不至于如此荒唐,敢拿些无聊手段耍弄主公。”

    两人正说着呢,便见魏无忌大踏步的行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可不就是刚才议论了半天的唐雎?

    众人皆是连忙的起身恭迎,唯有吕赫,听见动静,便再次安然闭上了眼睛,恍若未听见一般。

    门客们皆是心中有气,这老头,整日里这不理不睬的样子,主人未在,倒也罢了,可如今主人也回来了,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姿态,着实无礼之极。

    无忌一进厅堂之门,便已看见了当中跪坐的白首老汉,只此人应当已听见各门客恭迎之声才对,怎的毫无反应,礼仪全无?略一思索,不觉心中好笑,你这是献书来了?还是上门打脸来着?许是,要考校我一番?

    当下,不动声色的,与门客们招呼打趣着“刘邈,你今儿个不接着写你的惊天之论了?怎的同大家一起来凑这热闹……”“林子谦,你那小子的寒症可好的多了?”“秦中,你……”

    吕赫听得那把温煦的男子之声,离得越来越近,就快到身边的时候,这,才睁开双眼,仿佛刚刚听见一般,便要起身行礼,许是他确实跪坐的久了,眼看脚下踉跄着,便要再度跌倒在地。

    魏无忌急忙的一个跨步,亲切的搀扶着安慰到“老人家,免礼、免礼!你就便坐着吧,无需起身了!”说完,吩咐随从取来个蒲团,也就在吕赫的旁边不远处,席地而坐。

    “唉,唐雎已与我说了些你蔺家的事情,没想到老蔺公也就这么走了,自他从赵国返回,我兄长与我也是多次派人探访,奈何他心系旧主,誓不肯为我等所用,实在令人扼腕之余,又生出无限的敬佩来。如今,却是遗言献书,倒真真在我意料之外……”

    “好叫公子得知,这书,却是现任家主不语大人命我进献的,老蔺公未有明言。”

    “哦?呵呵,这便是了,唐雎,取上一束木牍来,我且看看蔺公的文笔如何!”

    唐雎盯着眼前的老人并未动弹,吕赫明白,时机已到了,忙自怀中郑重的取出那本带着体温的纸书,双腿跪立而起,低下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恭敬的举过头顶“请公子试阅此书。”

    无忌好奇的接过那本似帛非帛的长方形书本,放在手里轻轻的翻阅“不是带了这许多的木牍么?这又是何物……”

    “回禀公子,蔺氏呓语首卷,共三百七十二束木牍,两万五千余牍片,六十八万九千零四十三字,尽在公子手中的誊本之中,一阅,便知!”

    看着书本上灵动的大篆字体,再看看堆的如同一座小山的木牍,手里轻飘飘的书本,顿时间,竟然仿佛重的压得双手一沉。

    霍然起立,魏无忌目光灼灼的盯着吕赫

    “此物何名?造价几何?”

    “纸!极低,同等大小绢帛可易百张纸,若有工匠可进一步研究改进,或用奴隶制作,则所耗更低,几可不计!”

    揉揉眼,长出口气,再次反复的对比了一下那堆木山与手中的薄薄一本,无忌叹问道“是你蔺家造的此物?”

    “否,是本乡一位苏姓的女子所造,已有人开始称呼它为‘苏纸’。”

    “女子?……世上竟有此等聪慧的女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如今,人在何方?”

    “呃,此女家中突有变故,已不知所踪,所幸,造纸之法早已交于她同村的小猎户卫衍,呵,也是蔺公的关门弟子。这孩子,对无忌公子心慕久矣,只如今需得闭门守孝,不能亲来拜见。若公子能于二月半后蔺公的大遣奠上现身,必可见到此子,想来,若能得公子教诲,他定是欣喜感激无限的。”

    “大遣奠?”魏无忌嘴角微勾,什么闭门不得出,若真是无欲无求,何苦大老远拉这几车木牍来,这,便是要自己出面参加祭礼抬抬门面啰?也罢,得人如此重礼,只需略给些颜面,还能落得个知礼的贤名,这买卖,倒也做得!

    “唐雎,你速去库房挑选礼器,装上五车,不,十车,随吕老先生回返方与,见到蔺氏家主,便说魏无忌先行送上助葬之礼,蔺公的大遣奠,无忌,必到!”

    众门客俱都清楚的听得主公与那老头之间的对话,但却都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搞不清那家伙献上了件什么物事,主公便答应了要亲往致祭,魏无忌也不解释,携着纸张的誊本自返内厅去了。

    吕赫眼见得完成了家主交待的事情,心情是无比的放松,若不是身上还系着孝带,迟怕这便要笑出声来。一旁的陈稀很是鄙视,悄悄的对着张耳轻语“这老头,真是见钱眼开,坐了一日,全然的目中无人,连主公进来都视若不见,哼,眼下听的有礼了,倒是见牙不见眼的,着实粗鄙!如今的蔺家沦落到如此程度么?怎派这样个顽愚之人做了使者……”

    张耳斜视他一眼,此人的心眼真跟脸型一样的平板,毫无机窍。没好气的小声教训到:“我看你才顽愚不及。一个对你阿谀谄媚之人,一个保持风骨若无所求之人,你会更看得起谁?此老先抑后扬,引得主公亲往搀扶,同席而坐;又将此等仿若商贾买卖的低下之事,说的如此光明正大,给足了主公颜面,哼,什么教诲,什么感激无限的,分明是要主公亲往才肯交人,你呀,实在是差人太远矣!”

    “啊?……”

    且不提外厅的门客们如何七嘴八舌的猜测着,谈论着,返回内厅的魏无忌轻轻的一声低语:“暗影!”

    仿若从空气中突然的显身出来,一个相貌异常普通,身着紧身服饰的黑衣人,就此跪倒在主人的面前。

    “你带上卯、辰、已三组,跟随唐雎入方与。两件事:壹,任何情况之下,需保得唐先生性命。贰,与“苏纸”有关的一切人、事、物,事无巨细详加打探,无需妄动。去吧!”

    “诺!”

    *

    十日后的鄢郢。

    已是月正当空的时刻,那座满城皆知的听雨轩内,香帘翠幌,清池小山,花木掩映于朱栏曲径之间,从最靠近雨湖的厅房处传来一阵哀怨的鼓瑟之声,伴着婉转轻柔的女音,曼妙而又低回。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正是屈原大夫的绝世名作九歌之湘君。

    黄歇一边合着节奏轻拍着腿部,一边微晃头颅细细的品着个中滋味,头顶那嵌着海珠的金丝缧冠随之颤动不已,两鬓的发丝修整的格外仔细,鬓角分出两股小辫于脑后交缠,再将整束黑发结成螺髻陷于冠内,些微发福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肉肉的鼻头与线条明显的法令让人很是觉得可亲,只一张薄薄的嘴唇略略有些不搭调,平白的增添了几分薄情寡恩之感。

    便是这悠闲陶醉的光景间,厅外却很不凑趣的传来一阵的喧闹嘈杂之声,烦人叨扰之处,竟致那鼓瑟的美人崩断了瑟弦,再,也弹不下去了。

    只需皱皱眉头,自有亲近的侍卫出门查探,片刻,便有了回报。

    “主公,外间是几位魏客与本地人争执不下,打将起来,砸了不少的物事,锦夫人正着人往报司败李尤,估摸这伙魏人片刻间就会被围捕捉拿干净了。”

    “何事争执?”

    “这……这,启禀主公,事关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

    注明:司败,楚国官名,并非错字。其时楚国的官位与中原其它国家有不小的差异,从爵位最高的令尹到一县之长的县公,名称与别国皆有不同,司败为掌管刑狱的官员,等同别国的司寇一职。且楚国以左为尊,凡是有设副职的,都是在名称前冠以右字,如左、右令尹等等。(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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