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

    小伙子舔了舔嘴唇,苦着脸:“大人见过懂星相的先生打渔么?”“看星相么?我倒是会的,”人群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并不高扬,却将嘈杂的人声都压了下去,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让出一个口子,一身青灰色长衣的年轻人提着只鱼篓走到了“募丁”的旗下,他高挑颀长,有些风尘仆仆,像是远来的旅人。

    “你?”黑衣的军官惊讶于他的年龄,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这个旅人装束的年轻人。星算术极为艰深,天赋不够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所造诣,入门的算家往往都是积年老儒。像北陆星算大家那样二十四岁成为帝王师的,都仿佛神话中的人物,笼罩在缥缈不真的各种传说里,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而已。

    他刚才问那个年轻渔民,只是渔民间偶尔有些代代相传的星相口诀,帮助辨认方向,也并不敢指望那个渔民是星相大家,可是这个年轻人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像是渔民的地方。“我会,”年轻人笑着点点头,“我学习星算术,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参谋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嗯,从八岁开始。”毗邻海滩的天威靖海楼上,将军凭栏而立,他的目光越过这番收获归来的欢乐景象,一直投向海天的尽头。

    西方暮云低合,落日映出一天如血的残霞,又像是半个天空上燃烧着透明的火焰。茫茫的天海交际,一时分不出边界。黑衣佩刀的军机参谋疾步登楼,衣袍微微一振,“嚓”的一身,躬身立在将军的身后:“将军,已经找到您要的人了。”“哦?”参谋微微迟疑了一下:“不是军中的人,是在城中招募到的一名旅人。”

    “旅人?”将军忽的转过身来。他略显清瘦,眉宇修长墨黑,并没有行伍中人常见的那股蛮横雄武,只是神情中自然的有一股冷静锋锐的意味,令人油然而生敬畏。 “据说是中州远道而来的……黄册上查不出身份,不过验了行牒,各处关卡的通行印符倒是一个不缺,行牒是秋叶都护府发出的,身份应该没有问题。” “看来,军中是找不到通晓星算术的人了?”“是,”参谋摇头。

    “属下已经竭尽全力,可是军中仅有几名行军参谋参修星算之术,而且都已经年老力衰,只怕经不起风浪折磨。皇帝陛下禁止民间休息星算术都十多年了,现在的青壮连本星算学的书只怕也没有摸过。”“嗯,我也知道此事不容易,”将军点了点头,“人在这里么?现在就请他上来吧。”不一刻,黑衣参谋疾步上楼,引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将军背着双手,微微点头致意,冷锐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年轻的旅人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间朴实无华的狭长弯刀上,停留了一刻。而后他直视这个年轻人:“先生从哪里来?”“幽州,然后到中州,从明国经过天元,出殇阳关,取道南淮,一路到这里,走了一年多,”年轻人躬身拜了一拜,并不回避将军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还笑了笑。

    他有一双明亮而温和的眼睛,并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显得黯淡,也不咄咄逼人。面对“西瀛水护府”的都护,他并不见拘谨,只像是在看一个旅途上偶遇的人。将军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听说先生精通星算术?”“小时候家中曾经教习过,说不上精通。推星卜命演算九天星象运转,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若是出海,凭借星象断定方位还是不难。”

    “那么先生可以为我找出裂章三星么?”将军挥手向栏杆外的天空,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去,明亮的星辰纷纷亮起在黯淡的天幕上。漫天星辰,可以肉眼分辨的不下万颗,骤然间找到裂章三星,并非简单的事。年轻的旅人并没有看,只是笑笑:“宛州春末夏初的时候,裂章三星不入夜是不会升上天空的。按照星象算术,在下以为裂章三星此时正沉在海平面之下,西方偏北有十三度六分,将尽午夜,才会慢慢升起,位置会稍微偏移到西方偏北十三度九分。

    等到真正的夏天来了,裂章三星会在傍晚就升起,一直在西方偏北十三度到二十七度之间变化,只要能推演出极点的位置,就可以依据它的所在定住方向。”将军略有诧异的神色,再次直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年轻人注意到将军在审视他,抬头微微的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时候,他眸子中似乎有一缕阳光一亮。“好,看来是家学渊源。先生愿意应聘,不怕海上的风浪么?” “不敢称先生,在下生在北方,除了湖泊,只见过天拓峡的海潮,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海天辽阔,所以才千里跋涉来到宛州。在市集上听说军中招募懂得星算术的人出海,在下激动起来,就自荐了。”

    “不远千里,难道不是为了行商,只是为了看海?” 年轻人似乎有点窘迫:“在下不才,没有大志,只是喜欢游历。路上偶尔也贩售一些特产,不过都是为了糊口,远行确实是为了看海,也看看宛州的风物。一路上曲曲折折的,宛州八景都看了,雷壑飞琼驿路烟尘,真是无双无对的奇观。不到宛州,真不明白别人说‘天地神秀钟于宛’的意思。”

    说起游历中所见的壮阔,他的眉梢微微飞起,带着点孩子般的兴奋。“独自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啊,”将军笑笑,笑容忽的收敛,“不过离了近海十里,海上风云莫测,危机四伏。西瀛水军建立以来,每年损失的船舶不下五艘,偶尔尸骨冲到岸边,都泡了好几个月,腐朽不堪辨认……若是只为看海,先生还是不必冒这种大险了。”

    他似乎不愿再多说,转身去看茫茫海面,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越发的沉郁。年轻人微微愣了一下,随着将军看去。夕阳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在铁色的水面上拉出一道血红色剑一般的光痕,风渐渐起了,海面正不安的起伏。“其实……”年轻人犹豫了半晌,微微吸了口气,“在下曾经许过一个大愿,要有朝一日在远海上看西天落日、海燕低徊,这是一生的梦想,纵有危险,也不愿退避,请将军开恩给一个机会。”

    将军沉吟了片刻:“你叫什么名字?”“千姓,名军。将军还是叫我千军好了。”“千……是个不多见的姓氏,你是哪里人?”“我喜欢旅行,好些年了,一路南下,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固定的住所?”将军扬起乌黑的眉梢,略瞟了年轻人一眼,“那么在此相遇,也算是缘分了。就这么定了吧,那么西瀛水护府就雇佣先生为向导。我们择日就要出海画取海图,急需人才,军中的事情最重保密,所以出航前就恭请先生在驿馆暂住,不要再远行了。我是西瀛水护府的掌兵都护牟中流,这位是我的副手,先锋营参谋陈羽,有什么要求,就找陈羽吧。”

    “谢将军!”千军高兴起来,再次长拜下去。 “那么今日起就是同袍了,”牟中流一笑,“不过千军既然寄心于游历,军旅的生活未必能适应。这次雇佣,不入军籍,这次出航之后,就结清薪俸继续远行吧。” 千军随着一名军士下楼离去,靖海楼上只剩下将军和参谋。将军久久也不说话,扶着栏杆看着千军和军士说了几句,军士接过他的包裹而去,他却邻着鱼篓兴高采烈的跑向了大海。那边围观的渔民跟过来看热闹,其中一个娇美的渔家少女也混在其中。几个也被水护府选中的年轻渔民和千军说了几句,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渔家少女尤其笑得花枝乱颤,发间的鲜花一瓣一瓣的震落。

    “千军,”将军低声道,“这是个颇有名的名字啊。” “哦?将军从何听说的?”

    “听天元的古旧来说,有一人一马在万将从中伸手轻取敌人首级,似乎就是姓千。既然是从天元来的,那么就该是他了。” “千姓虽然不多……”陈羽有些犹疑,“难道真的就是他。” “举止应对,这样不同寻常的人,又是姓商,应该不会错吧,”将军面无表情,“而且各处关卡通行无阻,秋叶都护府开的行牒,却不知道籍贯何处,想必是背后有人代为疏通关节。除了帝都,谁有实力号令各处?”

    东陆商朝和瀚州之间,相隔着百里宽的天拓海峡东口,战乱不息。商朝天驱军团称雄九州,蛮人却有造船和弓箭的优势,屡次冲突,天驱军团损失惨重。皇帝虽然有议和之心,但是几次派出的使团都因为仗势上国之威,傲慢强横,反而遭到蛮族的扣押。直到一年多之前,一个平民接受皇帝所赐的节杖,带领一支商队深入北陆瀚州,历时一年而返,带回了蛮皇所赠的礼物和金券盟书,人族和蛮族消弭冲突,熄灭烽烟。那次冒险的瀚州之行是传说中羽烈皇帝“商瀚之盟”后,人族第一次与蛮族订盟,一时间轰动朝野。

    而那个平民后来没有接受官职和赏赐,独自远行,如同传说中的事情。 “人手方面,你的准备如何?” “除了将军随身的护军营好手二十人,又从军中选拔了精通水战和步战的三十个精壮军士,必要时候都可以充作水手。船上水手精简到二十五人,都是。只不过……”“不过什么?”“西瀛水护府建立不久,船队多半是从毕止海事大营调集过来的,若说天拓峡那边的航道自然没有问题,若说在瀛海到滁潦海中,光凭海图,只怕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从新征募的渔户中选拔精壮吧,”将军犹豫了片刻,断然做了决定,“时不我待,不要误了大事……对了,那个千军,叮嘱驿馆的人多注意他些,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要及时回报!”“将军怀疑此人?那么为何还要用他?” 将军摇了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倒不是怀疑他。他若真的是陛下的执节使,那么有功于帝朝,自然不会坏我们的事,若只是个寻常旅人,我们也不必自相惊扰。只是看见这个人,总有点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陈羽不解。“不知道怎么说。他有点奇怪,分明是个年轻人,可是看着又像很老了。跟他说话总像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像是……而且,你看见他带着的那柄刀么?” “看了,像是晋北地方的长腰刀,这种刀所用的刀术很是犀利。旅人带刀情有可原,行牒上也注明了,不过不知道刀法如何。”“应该很好吧?你注意到他虎口的刀茧了么?很厚的刀茧,如果只是练刀而不用,不会有这么厚的刀茧……要用多少年的刀,才会留下那么厚的刀茧,又要杀过多少人,人的眼神才能如此荒凉,”将军低低的叹息一声。

    “看见这个人,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厌倦之心。对了,就是厌倦,那人给我的感觉,像是对很么,都很厌倦一样。” 将军忽然沉默起来,修长的眉下,双目深静,仿佛夜的颜色。陈羽不敢惊扰,静静的立在一边。片刻,他才低声道:“那么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要么我们还可以去秋叶都护府打探他的来历,若是驿路的火马快报,一个半月就能往返,赶得上在出海前得到消息。”

    将军摆了摆手:“不用了,每个人都有些事情,是不愿告诉别人的。只要他可以为我所用,何必问到别人心里去?而且出海的事情要尽快准备,可能等不上一个半月吧,北疆最近战报频传,也许真正的大战就要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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