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夕

    阿苏勒静静的坐在院中,仰望着头顶一轮大月。

    心思浮转,又想起了今日在殿中自己答应阿爸所说之后,一旁纳兰老师的话语。

    纳兰山月在殿中看得出他走神,却并不点破,淡淡地笑笑。

    “年少而眷依父母,长则知人伦而慕颜色,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小儿女状态。

    我们北陆婚配,有‘叼羊会’一说,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岩羊,招募四方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放出一只束红的母羊。

    谁能骑马抢得母羊,就是最强壮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叼羊会是草原上一般大户人家择婿的手法,为的是在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续家族的血脉。

    不过我们硕风部的贵族已经有若干代不营逐草牧羊的生活了,再说你身份尊贵不同那些一般草原子民想比,叼羊会我们就只是说说而已,不再举办了。

    但是大宴还是必不可少的,这还有半月时间,紧紧凑凑也够我们通知赫连家以及我们为你准备你的婚事了。”

    纳兰山月说完这句话便摸了摸一旁自己视为子侄一般的阿苏勒,眼神中却是多了一丝怜爱,而一旁原本冷着脸的硕风大君也低声叹了口气。

    “下去休养吧,缓些日子,然后去参加这一场整个北陆的盛事,你的大婚是我们硕风乃至北陆的头等大事!”

    阿苏勒面色一黯,却没有再说什么,躬身退出了大殿。

    此时阿苏勒目不转睛望着头顶大月,怔怔出神。

    宝音的样子忽然浮起在眼前,还是初见的时候,一勾飞檐隔断了落日,巨大的苍红色日轮中,身穿着火红长裙的女孩儿噘着嘴晃着双腿唱他听不懂的歌谣。

    每当想起宝音,他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淡淡的,而后整个人似乎都沉沦了下去,仿佛一场酣梦,虽然知道空幻,却不想拔身而出。

    “阿苏勒,大婚是什么感觉啊!”

    阿祁侧着头,瞅了一眼漫天星光,怔怔说道。

    “我还没有大婚,我还不知道。”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阿祁,你是说图兰姑娘么?”静了一会儿,阿苏勒低低地说。

    阿祁一惊,直直地看着阿苏勒。

    阿苏勒也看着阿祁,他的目光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的调侃或者嘲弄。

    阿祁呆了好一阵子,转过头去:“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只是忽然想了起来。去年大宴的时候,诸位贵族家的女儿都被一起被召进大宫中赏赐糕饼,那图兰在殿前为阿爸弹琴,记得那时候你站在一旁听,手一直捏着腰间那块玉佩,曲终人散,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不是入神到了极点,不会这样。”

    阿祁的脸红了起来:“想不到你的心思这么细……这些都看了出来。”

    “那图兰姑娘也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亲的年纪。”阿祁想了想,只是叹了口气。

    “阿祁你不必担心的,图兰姑娘是铄石将军最宠爱的女儿,放眼整个硕风部,能够配得上这样的门第很少,要说能够配得上图兰姑娘的人,就更少了。图兰姑娘嫁给你,对你们两家都是好事。”

    阿祁有些失落摇摇头:“这些也都不过是我自己的痴想而已,图兰姑娘也不太见我,我派人送东西给她,她也只收东陆的诗文集和琴谱,还回赠些瓷器,礼数一点不缺。

    而且我还是跟随着老师学习的巫萨,巫萨不能成亲,一生必须侍奉盘鞑天神。

    我的心事也跟父亲说了几次,不过父亲说男儿当有远大的志向,单为了娶一个女人而娶,就是市井里贩夫走徒的做法。”

    “阿祁,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试试就知道图兰姑娘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你了。”

    “哦?”阿祁睁大了眼睛,“阿苏勒你有什么教我的?”

    “不敢说教,我都没大婚,哪有哪个本事?只是我想若是那图兰姑娘在意你,一定会在意你身边的小事。

    好比你喜欢谁,就会记得初见时侯她穿的衣服,记得她跟你说的琐碎事情。

    图兰喜欢东陆的诗文,下次你送诗文集的时候誊写一本其他人的诗文,可以抄错几个字。图兰姑娘如果翻阅了,发现错字,应该会回礼的时候书信提到,那样的话就是真的在意你了。”

    阿祁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办法!我怎么就从来不曾想到?”

    阿苏勒看着他站起来,搓着手掌来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誊录诗集的模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十五日的婚典是定的什么时辰呢?”

    阿祁停下脚步:“十五日后的黄昏,东陆文字,所谓‘婚’者,就是黄昏的‘昏’。下午行大宴,黄昏行拜礼,入夜是夫妻大礼。”

    “嗯,”阿苏勒点点头,“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听说你很喜欢吹笛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今天有幸跟着听听。”

    阿祁看他默默地抚摸着案子上的紫竹笛,心里忽然惊醒,自己的举动有些离谱了。

    “是小时候阿妈教给我的,我学了很久。”

    两个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世子府的屋宇,屋檐相连着绵延出去,琉璃瓦片上叠叠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

    宫人提着红纱的灯笼在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光一闪而没。

    寂静中,阿苏勒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

    他吹了起来,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

    阿祁吃了一惊,他知道笛子是阿苏勒很喜欢的乐器,却从来都觉得没有吹的多么好,反而是有些精通乐器的巫萨吹奏得更好。

    而现在阿苏勒的笛声只是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的变化,千丝万缕地绵绵展开。许久了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巫萨的曲子那样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

    阿祁也精通曲乐,拼命去琢磨其中的变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阿苏勒一曲尽了,他才浑身一颤。

    “有些时候不吹了,不太熟了。”阿苏勒摇头。

    阿祁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怀人之意,其实是亲情。”

    “亲情?”

    “我初听的时候不明白,后来想到茫茫草原,终于听懂了。阿苏勒你吹的是亲情啊。好比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

    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只有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

    只是多了几分失落,”阿祁赞叹不已,“要说灵性,这一曲笛子,已经是绝品了。”

    吕归尘呆了许久,低下头去,阿妈的影子突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有些时候很容易想起阿妈。

    而这曲笛子也是阿妈教他的,小时候要睡觉的时候,阿妈为他整好了床铺,服侍他睡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他感觉阿妈的手那么温暖轻柔,于是一切的担心也都消散,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时候他醒来,帐篷外隐约的是这首笛声,回转着,漫漫的一夜。

    “阿妈,我想你了!”

    大婚吧,那就大婚吧。

    帝都,天元城。

    夜深寂寥,隔着水面,文庙的镇国钟轰然响起,钟声在微凉的夜里传出很远,凤凰池上水波潋滟,一轮月影破碎开来。

    “文庙听钟”、“武庙看剑”是初到天元的世家子弟一定要做的两件事。

    文庙里供奉着七百年前大周始皇帝亲手赐予的巨大铜钟,而武庙里是追随始皇帝征战时的佩剑。

    只不过七百年过去,文庙之钟武庙之剑都再也没有昔日的沙场气息,战争始终没有再侵入繁华的天元,夏夜的月下,一切都变得柔媚如水。

    大周历代皇帝中有一位出名的皇帝,周睿帝毕生钻研诗歌,最喜欢趁夜驱赶马车,停在凤凰池边的岳桥上听钟,眺望远方刺天的高塔影子,独自喃喃。

    他身为皇帝而有倾世之才,随笔就在桥上把想到的诗句写在纸上,再一张一张折成纸船,船里放上一截宫里点剩的蜡烛头,星火一点,借着桥下流水放向远方。

    下游远处夜夜都有一群人不合眼地候着,去捡那些纸船,运气好的时候水没有污掉墨迹,在文庙的集市上可售上千金铢。

    后来《周睿帝亲笔》的集子,就是从周睿帝这些纸船上搜集起来的。

    周睿帝死在七十岁的时候,死在了岳桥上。内监们在远处看着老去的皇帝颤巍巍地放下一只纸船,坐在涨水的岸边濯洗双足,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下游的人拾到的最后一只纸船上写:“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许多年后再来岳桥的人,听着文庙的钟声,多半都不是再想那古老的铜钟本是一座警钟,而是追思水畔听钟七十年后安然辞别的洒脱。

    月色正浓的时候,照得水面清幽幽的水波飘漾。

    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溜而上进入天元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地推离岸边。

    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地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动静,夜深人静,来往的车马稀疏,而桥上默默地站了一个人。

    一袭骑军奔向那道桥上矗立的身影。

    “公主,太后让您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去北陆!”

    “公主,太后有令,您必须回宫!”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形单影只,凭栏而立,面色凄凉。

    “我就只是想亲口问问他,我文月哪里配不上做他的大阏氏!”

    凉洲,赫连部。

    赫连煜拿起剪子剪去了烛花,屋里亮了一些。

    百花堂里面静悄悄的,纵然以木屏风和格子一层层隔开,还是显得太空旷了些。

    赫连朵朵和赫连煜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外面的蛙声蛩鸣。

    “真冷清啊,”赫连煜没话找话,“隔着一堵墙以前却不曾来十一妹这边多走动,没想到这里那么安静。比起九哥那边,倒是显得浮华不实了。”

    “小苏和瑜儿在的时候还好,不过不知道今晚她们都去哪里了,可能是贪吃找吃的去了。”

    “十一妹若是喜欢这两人,就让她们以后过去跟着你。女孩子出嫁前,怎么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几个人陪房,你这个性子更娇贵,以后那边需要陪房的不下十几个,叫小苏和瑜儿过去,人品你也是再熟悉不过,可以安你的心。”

    “九哥想的真是周到。夜深了,九哥倦了么?”赫连朵朵低着头,说得恭谦,却是送客的意思。

    “没什么事,陪十一妹说说话。”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赫连煜忽然说:“这件事情,真是对不起。”

    赫连朵朵诧异地抬起头来。

    赫连煜笑了,“男人们的事情,却需要你去做,九哥对不起你!”

    “九哥说得过了,”赫连朵朵不知所措地摆着手,“其实都是些小事。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要是去了硕风,一定会想念家乡的。”

    “想家里了,就多回来看看,瀚凉二洲不过千里路程,很快的!”赫连煜笑了起来。

    他注意到自家的妹妹的神色微微一变,不知怎么的,那一变中,窗外透进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来。

    赫连煜收了笑,起身关上窗子。

    两个人对坐着,又开始了沉默。

    “十一妹,现在是什么感觉?”赫连煜低声问。

    “其实……”赫连朵朵犹豫了一下,“不瞒九哥,白天的时候心里很乱,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不断在眼前晃来晃去,听着外面的人声,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为我准备婚礼,只是觉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赫连煜低低叹了口气:“心里想必是很痛的吧?”

    “是,以前只看书上说心痛,还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觉。现在有点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么都没有办法甩开。

    想要大声喊,又想咬什么东西。”赫连朵朵微微地脸红,“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饼,吃得很撑,可是觉得使劲吃东西,就有个事情在做了,就好些。小苏她们都奇怪,说我以前没那么能吃的。”

    “可是,”她的笑容褪去了,“怎么吃,心里都是很难受,只是很难受……很难受。”

    赫连煜愣了愣,许久没有言声。

    赫连朵朵又笑了笑:“不过坐在这里,和九哥说着话,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静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来。记得我很小的时候阿爸总是指着进金帐拜谒的少年人问我喜欢哪个,说是喜欢了,他就早早派人帮我盯住,免得被谁家的女儿先抢去了……那时候我才四五岁,不懂事,就说这个好,那个也好,最后说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儿,阿爸和大巫萨就都笑我。

    现在我终于要大婚了,可惜阿爸和你们却经常看不到我啦。

    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都会看到我的男人,跟他一起吃早饭,午后他去打猎,我在外面逗鸟逗猫什么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说话了。

    我要是病了,他会照顾我,他要是病了,我也会守着他的,以后他怎么想的我都不明白,但他就会告诉我。”

    赫连朵朵喃喃地说:“其实这么想着,好像心里也有点高兴似的……再说,他也很优秀了,是个天骄之子。”

    赫连煜点了点头:“阿彤云见了你,其实是很满意的,开始还装着心里,到晚上就放出来了。

    白天我过去,看她正教导几个婆子如何给你围着梳头,还在城里挑选她给你看的新嫁衣,她自己哼着曲儿在她那堆首饰里东挑西拣的,想要挑出好的送给你。

    我忍不住逗了她两句,说又不是你大婚,她骂我说是以后你便是她的弟妹,当然得慎重,我跟她夫妻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开心的时候。”

    “朵朵记得那天在金帐跟阿爸说的话,既然决定要嫁给硕风的世子,我一定会做好我的责任的。”

    赫连煜叹了口气,侧着身子说道。

    “我们大概都是太孩子气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多少人都是见几次面就订了婚期,然后就是嫁娶,说不上什么爱恋,也就这么过了一生。”

    赫连朵朵歪着头静静地听着。

    “阿爸对九哥满怀期待吧?”

    “我那里行?我是个软弱的人,本不该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你的夫婿,那是不同的,他是个英雄,草原上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英雄!”

    赫连朵朵听着自己九哥的话声,眼睛中升起了斑斑点点的星光。

    英雄,那是个怎么样的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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