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酒

    阿苏勒碰了碰自家老师肩膀,大步走出帐外。

    斥候走在前方领着一行人走了半柱香时间,远远就已经瞧见了那人。

    身前摆着一小木案,岸上摆着散落的棋局。身前身后四周皆是乱丢的空酒壶,那人正肆意放荡仰头饮着壶中酒,醉眼迷离,仪容潦草。

    阿苏勒望见之后,扭头和铁伐对视一眼,嘴角含笑,向前走去。

    “先生壶中酒可够否,不如移驾随我去,畅饮一番!”

    正往嘴中灌酒的古雷,听到阿苏勒所说之后,不屑一笑,只顾饮酒。

    主辱臣死,身后亲卫已是怒急正欲上前抽刀,眼前匹夫无礼至极,哪能让自家世子受如此侮辱。

    “哈哈哈,这就是硕风部的如月弯刀么,我这脖颈上还未曾见过呢,可能行个方便,让我尝尝是何滋味!”

    古雷眼见此幕之后,冷笑淡淡说道。

    阿苏勒右手一挥,示意身后亲卫退下,转身低喝道:“我与先生说话,尔等不可无礼!”

    众亲卫也只能惺惺作罢,合刀拱手,转身退下,站在身后几步处,不善的盯着古雷。

    阿苏勒回过头来,看着古雷,笑道;

    “贺兰部不识先生大才,先生又何必画地为牢,自缚于这一隅之地呢!我硕风部此时正威压瀚洲,虎视草原,急缺先生如此人物辅佐啊!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先生乃凤凰高马,这点浅显道理又如何不知?”

    “凤凰高马,哈哈哈,不过一醉酒等死之辈,当不起你这般说!

    我古雷少年呈名,恃才十数年,得了几分薄名,自恃才高。却无力回天,不能扶大厦将倾,不能救我贺兰部,不能阻敌人马蹄,不过一无用人而已!

    我喝了这么多年的贺兰美酒,却不曾想喝他家得了,我这人最是嘴刁,喝不惯!

    那就请硕风世子让我尝尝硕风弯刀的滋味吧。”

    古雷将空酒壶一扬,往身后一倒,已是躺在地上,双眼紧闭。

    “先生又何至于如此菲薄自己,我硕风部乃是大势所趋,人力不能回天这是定数。先生也是我草原男儿,也知草原上部族大战是常事,吞并与覆灭,在这大草原上屡屡发生,所见不鲜!

    一匹更加强壮的头狼上位,才会带着族群更好的生存!我硕风部没错,贺兰部没错,先生应该心知,如此小女人作态,倒失了几分草原男儿气魄!”

    “所谓贺兰美玉,不过一妇人也!只会借酒消愁,惶惶度日,又何日能谋断草原,福泽贺兰残部之人!”

    阿苏勒铁伐二人先后发声,掷地有声!

    古雷眼眸大睁,翻身坐起,明知这二人一唱一和是激将之计,却也怒然出声。

    “我受贺兰大君如此恩惠十数年,恩宠加于一身,他待我如国士,虽然他最后未听我嘱咐,莽撞行事,直至遭此大难。但我古雷亦不会,为你硕风部听命行事,献出一谋一计!”

    古雷说此话间,已是脑中回想起,那个落寞提酒而来的身影,还是如数年前一般,与自己对弈一局,再闷闷喝酒不语,棋毕酒尽,转身离开。

    临走只是沉沉说了句,贺兰部有愧于你,我有愧于你,你莫要恼我!

    你后悔吗?自己只问了一句!

    那人却已经走远的身影一顿,再未吐出一字。

    他不知我,我却知他。

    我恼啊,却也不恼!

    阿苏勒铁伐等人望着不远处面色萧瑟落寞的凝噎无语,一时间场中众人尽是悄然不语。

    古雷头轻轻垂下,眼神低敛,不见神色,脸上不悲不喜,手中摩挲着摆在桌上的酒壶。

    阿苏勒等人望着那酒壶,却好似在哪里见过。回想半天,突然间猛地明了,原是贺兰大君身死之前,身边也是留着这样一个空酒壶。

    睹物思人,见物如见面。

    这院中好似一番天地都化作了一方囚笼,死死束缚着眼前昔日有着贺兰美玉之称的谋士。

    非是天地他人,而是自缚。

    阿苏勒回首也是望了一眼铁伐,相视无语,这一趟招纳贤士之行原本已是十拿九稳,没有半分差错。

    没想到最终却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千算万算,棋差一招,疏漏了眼前此人和旧主贺兰大君之间的情义。

    原本几人派出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在议事大帐中眼前此人已是和贺兰大君彻底决裂,双方间没有半点缓和余地。

    一部之主,弃之不用自家谋士呕心沥血谏言,反而听信采纳一个宠幸之臣的献媚之语。

    良谋不纳,忠心不见,谏言不闻,乃为昏庸。

    阿苏勒等人当时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大喜过望。

    心中知晓再少了眼前这人谋划掌控全局之后,这趟夜袭诱敌之计,已是板上钉钉。铁伐更是放言,明日此时当为世子敬酒庆贺之语。

    殊不知今日前来,古雷这番姿态已是让阿苏勒原本高昂的兴致慢慢沉了下去,心中明了想要招纳此人,已是难上加难。

    原本草原儿郎本来就是部族观念淡薄,只有大部族儿郎才会对自己所在部族产生归属感,皆因祖辈世代居住效力。

    但即使如此,草原部族大战,死伤俘虏极多,大多也是往往很快就归顺战胜部族。

    而那些游荡在草原上惶惶度日辗转求生的小部族之人,那有什么报效至死,不事二主之说。

    头狼之说,在每一个草原儿郎的血液里流淌翻滚,经久不息,那是已经生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永不会忘。

    草原上只有强者才会引人追随,只有狼王才会带领族群度过凛冬。

    而看来眼前古雷,这位能与纳兰老师齐名的贺兰美玉,无双谋士,却是另一种人。

    这种人不贪权势,不喜名利,不好钱财,不爱美色。最为纯粹,最为固执。

    终其一生只为自己信念而活,执着于心中所思所想,如今信念理想一朝破灭,却是再难以提起兴致再去做其他事。

    眼前古雷从阿苏勒至此院中到如今,种种无礼行迹,估摸怕也是有几分存心惹恼阿苏勒的意思在里面,只求速死,不求其他。

    “硕风世子在不必过多言语来说服我,我与贺兰大君之间虽不是血脉安答,却情谊更似血脉安答。

    一句话便是让楚青封等人愕然,接着又是恍然大悟,难怪如此。

    我二人自幼便一同在族中进学,他阿爸是大君,我阿爸却只是部族中一微不足道小吏,双方地位犹如云泥之别,但他以诚心待我,年年不改。

    曾记得幼时他还笑称,要与我结为安答,但我们二人心中都知晓,老大君是不会同意此事的,狼王的兄弟应该是狮子,而不是一看马小吏的孩子。

    古雷抬头落寞一笑,落寞是因斯人已逝,笑却想必也是又想起当初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吧。

    此后呢,他少年继位大君,我年少声名鹊起,双方也再无之前那般天差地别。二人虽无再提起结为安答之说,但昔日种种皆是沉甸甸放在心头,不曾割舍。

    他年少勇武,骑射之术冠绝部族,每逢战必身先士卒,单骑破阵。

    性子呢,喜杀伐,易喜怒,却不爱豪奢,总是轻易听信他人,我劝过他多少回了,他总改不了这一点,只是笑称有我在,就无大事。

    说到此处,古雷话声又是干涩几分,双目失神。

    我还记得当时年少时,我与他在城中后山偷偷饮酒,席地而坐,月下畅饮。

    古雷原本失去光泽的眼眸,又重新散发着几分夺目光彩。

    醉酒时他拉住我说醉话,说他不想当大君,想当统帅一军的将军。我还笑他,不做大君,做什么将军。还要他做一位合格的大君,要带着部族的子民在这残酷草原活下去。

    我要知道,是今天这般模样,他不当那大君也罢,不当也好啊。

    古雷怔怔拿着那空酒壶,双眼紧闭,颤声说着。

    他这一生都不畅意,年少继位,就死死压制住了自己的性子。每一步,族中多少人都在盯着,不能有半分差错。

    我是亲眼看着他从当初好动的少年郎变得今天这般模样的,他这数年来越发疏远我,怕也是让我看到如今他这般巨大变化的模样吧。

    落的今日这般田地,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怨他不听我的谏言,是我无能,若是我再有几分谋略,定不会让他兵败被围,是我古雷无能。

    硕风世子,话已至此,我只求一死!”

    话说完之后,古雷趔趄起身,手中攥着空酒壶,死死盯着阿苏勒说道。

    就在此时,一白狼骑从远处已至,走进院中,附耳对铁伐喃喃低语。

    铁伐听闻之后,神色大动,望着那死志已明的古雷,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笑意。

    铁伐扭头对那白狼骑低声一番吩咐,白狼骑拱手退后离开,显然是听从吩咐行事了。

    铁伐又是等着白狼骑转身退下之后,走上前去,在阿苏勒耳边同样低语一番,惹得阿苏勒一脸惊诧相视,直至铁伐再点头确认无误,才脸色不再似之前难看。

    望着再打哑谜的君臣几人,古雷不耐烦的说道:“何必装神弄鬼,你也是一部之君,怎么杀一个人都婆婆妈妈的。”

    “你又何必着急,想死还不简单,一剑刺过去你就能去见盘鞑天神了。不过呢,我刚才听到一个你想必很感兴趣的消息,只不过你需要再等等,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不过数十个呼吸时间,就在双方对峙期间,那白狼骑便去而复返,不过再来时狼背上却带着一位意外来客。

    古雷望见之后,手中酒壶砰的落地,脸色惊诧,双眼呆滞,嘴中喃喃不敢信的说道,达瓦,达瓦!

    那白狼骑已是短短数个呼吸间,由远及近,已至院中。

    阿苏勒等人站在院中一侧,望着那被白狼骑紧紧抱在怀中的俏丽少女。

    白狼骑先是一拍狼头,示意慢行停至此处,再收腹一跃,已是利落站在地上,左手臂膀间夹着幼小的贺兰部的小阏氏。

    “世子,人带来了!”

    楚青封抬眼好奇望去,细细打量着贺兰大君的掌上明珠,贺兰部的小阏氏。

    外披着用金丝鹿绒织成的外袄,内里却是东陆名贵的丝绸所做的贴身衣物。

    一张宛如陶瓷般的俏脸上却是泪迹斑斑,嘴角已是高高撅起,显然已是抽噎大哭许久,最近方才停下。

    脸上神色如受了惊的小兽,惊惶不安。

    一双手缠在一起,黑漆漆的眸子四处打量着着场中众人,直至望见远处怔怔站立的巴图,那眼眶中攒了良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嚎啕大哭!

    “古雷哥哥,古雷哥哥!好多陌生人,他们骑着马..好多护卫的甲士,都死了!大姐他们被抓起来了,我找不到大君了,大君也不见了!”

    字字泣血,字字触心。

    古雷怔怔望着少女,在听到少女大声哭诉之后,古雷站立的身形一阵颤栗,顿时拘偻几分,不复之前那般意气风发模样。

    古雷脸上涕泪交横,那一双伸在空中的手已是颤颤巍巍,青筋四起。

    “达瓦,达瓦!你受委屈了,古雷哥哥对不起你!”

    古雷身子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喃喃抽噎道。

    阿苏勒扭头对白狼骑一示意,白狼骑便把夹在臂膀中的少女放在地上。

    原本在空中手脚并用挥舞挣扎的少女,放在地上之后,立马跑向古雷。

    古雷望着朝自己跑来的少女,颤巍上前几步一把抱在怀里,仿佛眼前是世间的珍宝,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弄疼了女孩。

    人生幸事,不过是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这些个温暖的事,才或许让人觉得这人间不过如此却又如此这般也最好。

    “古雷哥哥,不要再离开达瓦了好不好。是不是达瓦做错事了,所以大君生气才会丢下达瓦啊。”

    古雷紧紧抱着怀中大声抽噎的少女,手轻抚着女孩的背,听到女孩这般说,眼中泪滴滚滚从两边脸颊落下,心中觉得已是犹如刀绞,痛不欲生。

    “达瓦乖,大君他没有丢下你,死啊,就是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大雪山还要远的地方,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但是啊,我们小达瓦要乖乖等,他们都惦记着我们小达瓦呢,终有一天他们会提着很远地方的礼物带回来该小达瓦的。”

    古雷闻言,轻抚小女孩背上的手一顿,双目又是酸涩几分,无言抽泣。

    “古雷哥哥是在哭么,不要哭,达瓦不哭,古雷哥哥不哭,好不好!”

    少女望着古雷耸动的肩膀,抽噎着说道。

    “好,我不哭!”

    古雷把小女孩放在身前,手指轻轻拂去少女还挂在脸上的泪滴,挤出笑容说道。

    古雷站在身来,牵着小女孩的手,望了一眼前阿苏勒等人,神色平静说道:

    “我想硕风世子不会卑劣至此,不会伤害一少女吧!”

    “哈哈哈,你可知贺兰大君曾对我做出何事,我卑劣至此?那他呢,草原儿郎又何时会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贺兰大君是被阴险小人蒙蔽才会当初做出那般行径,而且他也不是受到了惩罚吗?”

    古雷面色一变,焦急回道。

    “我硕风部行事不会酷烈到此,你大可放心,眼前这少女,我知晓你们关系,能留她一条性命,但是其他贺兰王族定逃脱不过身死的结局。

    我想你也能够理解,草原大战残酷之举比比皆是,相较而言,我硕风部行事还算仁义得了。”

    一旁的阿苏勒出言,望着面色踌躇的古雷说道。

    古雷面色变了几变,最终也只能沉沉叹气,如此结局,也许是自己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了。

    “我感念先生声名,若先生实在不想为我硕风部效力,我也不会怪罪先生,此刻就可放你离去。

    但先生所牵之人,有可能身怀贺兰王血,我虽不杀,但亦不会放弃离开,想必这点先生一清二楚,我必须将其带回部族中去,妥善安置。否则遗落在外,那就是后患无穷。

    今日事了,我也不留先生了,就此暂别吧!”

    阿苏勒看着眼前古雷,气度从容淡淡说道,一边顺势示意身边亲卫,带走那少女。

    眼看着身边亲卫刚有动身动作,就吓得古雷身边的少女往后缩了缩,紧紧拉住古雷的手,一脸惊慌望着古雷。

    古雷想挡在那亲卫身前,挡住那几人向前动作,可又那能挡住,被随手一推,只感觉一股巨力袭来,就是蹬蹬退后两步。

    古雷面色大变,一双大手紧紧攥住少女,急忙开口。

    “等等!等等!”

    “哦,不知,先生还有何话要说,若是要劝我放过这少女,那便不要再提了!我待先生一片赤诚,还望先生也不要叫我为难!”

    “我愿舍身报效硕风部,愿为硕风世子出谋划策,只求硕风世子能善待达瓦!”

    古雷眉头凝皱,面色痛苦,双眼紧闭,艰难开口,短短几字,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以至于后面几字都细不可闻。

    阿苏勒和铁伐相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中。

    “先生是至信之人,所说之话,我想定会做到!若是如此,那么就让此女先跟着先生吧,等到回了部族,我再做安排!”

    阿苏勒含着笑意淡淡说道,说完便扭头转身离去,身后众人紧紧跟随而去。

    古雷愣了一会,也是无言紧随在其后,手中死死拉着达瓦,再不放开!

    这一日,夕阳西下,大手托小手!

    这一日,有人脱牢而出,不再自缚!(记住本站网址,Www.XS52.info,方便下次阅读,或且百度输入“ xs52 ”,就能进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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