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可惜

    “而学生也并不认同先生所说的百姓们与这场战乱没有关系,所谓安逸杀人,这杀的正是百姓,怎么会跟百姓们没有关系?”

    辜詹谦疑惑,

    “何解?”

    江若弗解释道,

    “百姓们久居安逸,不懂得居安思危,当灾难来临之际,只会手忙脚乱,而城防不能够及时疏散百姓,保护百姓,百姓们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见了战争便会百般慌乱,不知所措。”

    “于是为了保命,背国投敌者有之,抛妻弃子者有之,谄媚逢迎金兵者有之,甚至助纣为虐,绞杀宗室三千人,亲手勒断皇室宗族脖颈的奴才也是这些百姓。先生难道真的觉得百姓们都是无辜的吗?”

    辜詹谦拿着糖人的手都一滞。

    江若弗却言语未停,

    “未见过真正的战乱,不足以言大治,未能时时枕戈待旦,怒击敌人,保存着自己中原儿女的气性和血气,反而在战争中暴露自己所有的脆弱和奸佞,暴露植根在骨子里面的兽性,这难道真的值得可怜吗?”

    辜詹谦不能认同,反驳道,

    “人恒过,百姓们一时慌乱也是有的,如何就能说这都是百姓们的错?”

    江若弗掷地有声道,

    “这仅仅不是百姓们的错,而是不能记住危难的人的错,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这才该是人人久记危难的样子。”

    辜詹谦摇摇头,

    “你对人的标准太高了,周文王和孔夫子都是圣贤,寻常人怎么能达到那个程度?”

    江若弗毫不犹豫地反驳,

    “非也,现如今就有这样的民族,这样的例子在我们眼前活生生上演。戮力同心,从不轻易反叛并不是海市蜃楼的空谈。”

    辜詹谦诧异不解,

    “谁?”

    江若弗愈发语气肯定道,

    “是夷国。”

    “虽然我们常常嘲笑夷国人粗鄙不堪,没见过什么宏大的世面,不能够有绝尘的文人,可是有一点,夷国却比中原人做得好很多。”

    “他们时刻紧密防止着野兽敌人的来袭,团结一致,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利益就将全族人出卖,也从来不孤军奋战,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族人,自己的族类而战斗,哪怕是最柔弱的妇人,也能拿起刀戈应战,丝毫不畏惧敌族与野兽。”

    “中原的人是百姓,他们的人也是百姓,可是为什么别人的百姓可以做到团结,在战争中不至面露丑恶,中原的百姓却在危难之中暴露了自己所有的劣根性?”

    “先生说我对寻常人的要求太高,其实并不是我对寻常人要求高,而是因为先生见到的太少,深思得太少,未曾想过再粗野的民族也会有自己的闪光点。”

    第一次有学生说他见的太少,想的太少。

    辜詹谦不禁有一些错愕,但是仔细想来,江若弗说的确没有错,他确实从未深思过这方面的问题,因为夷国粗野不开化,不上台面,所以看夷国时不自觉就带着轻蔑,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想过臭名昭著的野蛮之国竟然还有这样出众显著的优点。

    江若弗直视着他的眼睛,

    “先生,大昭已经物产丰盈,处处繁华,文厦高筑,远远比夷国开化,学生敢断言,倘若有一日我大昭朝能够把人心聚集到这个份上,必定一统中原辽阔疆域,世间再无番邦小国。”

    她的话掷地有声,虽然决绝果断得像是谬言,他却无法反驳一句。

    她的言论并不武断,相反,她的眼界非常开阔有前瞻性。

    难怪祖父会称赞她“可惜”二字。

    若是男子,必定入朝为官,经世济事。

    只可惜是女儿身。

    旁人没听懂祖父说的那句“真是可惜了”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明白。

    祖父是在可惜,有这样开阔眼界的人,仅仅只读一本《东京梦华录》都能看这么远的人,却是个女子。

    可惜的是,没有机会入朝为官,挥斥方遒。

    辜詹谦虽然不能完全同意江若弗的观点,听到这里却也忍不住赞许地点点头。

    江若弗举了举手里的糖,笑着道,

    “多谢先生的糖,明日我会去上课的,还望先生能多照顾我这半路出家的愚笨学生。”

    辜詹谦看着她走远。

    握着糖的手微微握紧。

    俊秀的眉目清冽。

    一阵风吹来,把他的袖子吹得飞起来,一下子沾到了那咬了一个头的鸡头糖上。

    辜詹谦阻止不及,猛烈的风已把他整个袖子前半段翻起来,盖在了那湿乎乎有些融化了的糖上。

    翩翩广袖白衣上沾满了糖污,老板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握着一个糖人,两颊的肥肉颤抖,就连老板娘手里拿着的糖人也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一向冷漠高傲的小辜先生俊脸黑了。

    江茉引被江兰潜拉着跑到了西门桥上,江茉引终于是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二姐,我们不能这样,那些人如此这般凶神恶煞,七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是打不过些人的!”

    江兰潜急道,

    “难不成我们回去了就能打得赢吗?现在我们要紧的不是回去,而是赶紧回府,免得那些人追上来。”

    江兰潜只想着说服江茉引赶紧跑,

    “而且我们先回府也可以给七妹找救兵,否则就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足以抵抗端王世子那些护卫的。”

    江茉引摇摇头,

    “不,我要回去,不能这样丢下妹妹一个人在那儿。端王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一定会不择手段折磨七妹的。”

    “二姐,你要回去就先回去吧!”

    江茉引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咬牙往方才跑来的方向跑。

    百聚楼已经隔了一条街了,他此刻跑回去,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江茉引脚步未停,她气喘吁吁地跑,心急如焚,

    方才她就不应该走,将七妹一个人留在那里。

    自己一下子被打懵了。没来得及反应,等自己跑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过了一条街。

    不知七妹现在如何了。那端王世子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也是出了名的好色。如果七妹仅仅是被辱骂殴打,反而算是轻的,可七妹那般容貌若是被端王世子看到。

    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江茉引甚至都不敢去想江若弗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只能用尽全力地往百聚楼的方向跑去。

    江若弗刚刚从糖水瓦舍离开走,在去西门桥的路上。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跑着,连那椎帽都被风吹得半开。

    跑到了江若弗旁边,还猛地撞了一下江若弗。

    江茉引忙道,

    “不好意思。”

    说着又要跑。

    江若弗拽住了她,诧异道,

    “三姐?”

    “你不是和二姐走了吗?怎么又倒回来?”

    江茉引也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弗没事?

    江茉引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见她面色并无异常,

    “那端王世子放过你了?”

    江若弗摇摇头,

    “往后可能还会有祸事。”

    “因为他现在知道了我们是内史府的人。”

    “不过现下我们倒是安全了,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你跑回来了,那二姐呢?”

    江茉引有些踟蹰,

    该不该告诉七妹,

    二姐跑了?

    踟蹰一番,江茉引还是道,

    “二姐她回府去搬救兵了,我回来找你,你不必担心,她很安全。”

    江茉引牵住江若弗的手,面色担忧,

    “我可不敢再放开你了,你可知我回来找你的时候有多心惊胆战吗?我生怕我回来找你的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

    这些话江若弗相信,因为她能感觉到江茉引的手心已经全是汗,而且指尖冰冷。

    俨然是被吓得不浅。

    江若弗笑,把手里的糖递给她,

    “我有糖,你要吃一口吗?”

    江茉引惊喜,

    “你居然还买了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方才我还懊悔没买这个呢。”

    江茉引丝毫不介意江若弗已经咬过了一口,她接过了那糖就张大嘴巴一咬,把那糖的小半都吃进了嘴里去。

    手里拿着插糖的木棍,嘴里鼓鼓囊囊地道,

    “我刚刚看见,路上有卖绿豆糖水的,现在还是春天呢,春天卖绿豆糖水的当真也是少见,说起来喝绿豆糖水也是去年夏日的事情了,我想去喝一碗。”

    她吃着东西,话说得含糊不清,但江若弗听明白了,笑着道,

    “好,我陪你去吧。”

    话说虽然江兰潜见江茉引调头回去找江若弗,本来还想追上去让江茉引别回去了。

    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要是追了上去,无疑是原路返回,若是端王世子的护卫这个时候追上来了,该怎么办?

    一个两个愚蠢的去送死就罢了,她不能也去。

    端王世子俨然是下了决定,要下死手的。

    她回去了。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江兰潜心中不安,可是依旧是快步跑着回去了。

    到了江府的大门,她用力拍门让门房开门。

    小厮听见了“般般般”的拍门声出来开门,看见竟然是江兰潜,吓了一跳,

    “二小姐怎么是自己走回来的?”

    她如今衣裙发髻皆乱,哪怕是隔着椎帽的纱帘也能看得清江兰潜因为奔跑而泛红的面容。

    江兰潜没空回答小厮的问题,推开小厮就冲进府里。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洗干净满身的尘汗,又重新梳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

    依旧坐立不安,可是每当她要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像是有个人在对她说不要去。

    去了就是找死。

    那可是端王世子!

    让江茉引和江若弗两个人搭上去就够了,自己没必要再白白送上门去人人揉搓。

    只是她当真没有想到,端王世子对三个弱女子竟然也动手。

    而且是丝毫不留情面,如果不是她跑得快的话,恐怕如今回不来的人就是她了。

    不能急,

    不能急,

    她只要在这里安心等着消息就是。

    这祸事是江若弗她们两个人闯下的,得罪了端王世子的也是她们两个人,和她没有关系。

    她自己是独自回来的。没有跟那两个闯祸的人一起,端王世子如今未必就真的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她白日里上了妆,如今没有,总归是有些区别的。

    只要她打死了不认…

    江兰潜坐在绵软的床榻上哪怕已经想好了退路,都忍不住后怕。

    今天所有的谋算没有达成便算了,竟然还得罪了端王世子,端王世子如今在太后娘娘面前正是红人,幸好她没有泄露自己的姓名,否则若是找上门来,她怕是绝对死无全尸。

    想到这里,江兰潜急得团团转,

    江茉引和江若弗两个人怎么还不回来!

    该不会是端王世子连夜扣住了两个人,根本没办法回来吧?

    那闯下的祸到底有多大?

    如果这两个人回来说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该怎么办?

    她又该怎么说?

    毕竟这两个人可是真真切切的看见她惹怒端王世子,甚至于闹到要自戗。

    江兰潜手心冒汗,

    不,只要咬死了都不认,她们两个能奈她何?

    毕竟她们两个并没有真凭实据,又怎么能指认她?

    更何况爹并不是一个愿意去追根究底的人,他只看结果,不看原因,而所谓的结果就是江若弗江茉引两个人惹怒了端王世子。

    至于这原因,又有什么必要去管它?

    江兰潜这么想着,心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想着两个人还不回来,愈发觉得是出事了,她心急如焚。

    十分想知道现在到底发生着什么,可是那两人偏偏又久久不回来来。

    越是晚回来,她的焦虑便多一分。

    江若弗和江茉引在路上遇见了江舒云,江舒云当时正带着许多护卫在街上走。

    明明是久违的逛夜市,但是因为这些护卫,江舒云泱泱的打不起精神来。

    哥哥刚刚陪她拜了花神,花神祠里进进出出的不是定了婚的未婚夫妻,就是已经成婚的夫妻,最不济也是互相有意思情愫暗生的男女,或者是独来独往的人。

    可是她跟自己的哥哥去拜花神算是个什么?

    花神奶奶见她这样不用心,没有心上人一同前往就算了,跟着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哥哥,肯定不会大发慈悲赐给她姻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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