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的枯树上，原本停驻的乌鸦突然展翅而飞。
凄怨又带着丝丝空洞的叫声，响彻整片冷清寂静的夜。
唐若许滞在原地，握紧的双拳骨节泛白，若此刻他手握着什么，必定已然尸骨无存。
她说，她自问不曾对他不起。
这样绝情的话，她就那么说出口，全然没有半点情分在。
她与他之间，不过是知恩图报，其中并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意味与情绪，她到东烬之时，便也只想着早日还了他的救命之恩罢了。
一切是如此简单。
却又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透人心。
除去林植，周遭无人敢上前。
半天，唐若许才以一个再苦涩不过的笑，掩饰掉了心中的万千不甘，是他自作多情了，自作自受。
“原来……就只是知恩图报罢了。”
他以为再怎么绝情，也总归算是朋友，现在才发觉，居然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唐若许何曾吃过这种亏？又何曾被这样伤害过？
秦长欢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别过头去。
眼下情境，她不该继续留在此处，若待会儿皇后再出来落井下石，她便是自讨苦吃。
“殿下，这些时日，多谢您的照顾，我便先回宫去，改日定当设宴好好拜谢，还望殿下赏脸。”
话落后，她屏息凝神，再没去看唐若许一眼，灵巧转身，裙角随着转身之势，借着微风扬起，恍若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柔。
唐若许低着头，心中某处如冰凝结住，眼前的一抹裙纱消失不见，待回过神，再抬头，也只瞧见前方一片空茫。
漆黑的夜里，他周身虽有无数侍卫随从，却只觉孤身置于长空之下，阴冷的风直吹心底。
这便是属于他的结局。
“殿下，恕我直言，秦长欢她……”
唐若许抬手，示意他住嘴，“回宫吧。”
林植要说什么，他心里早已清楚。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他艰难的迈动步子，朝着秦长欢相反的方向去，形如陌路，大抵如此。
他唐若许在这偌大的皇宫中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有过一刻，觉着如此艰难。
尔虞我诈也罢，深宫内斗也罢。
他何时惧怕过什么？又何时退缩过？
哪一次不是被千万双眼睛盯着，还能够全身而退。
可如今，一个秦长欢，却让他大乱了阵脚。明明之前，他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也能够从两人之中全身而退。
可他未曾想到，情之一字，竟是如此折磨人的。
夜风凄凄，原本星云密布，晴空万里，忽的乌云遮月，一阵阵阴风刮得树枝哗哗作响，拂过窗棂，发出呜咽的叫喊声，如夜之鬼魅。
浮华宫主殿内，翠珠赶忙吩咐人关好了门窗。
她敛了敛衣襟走向寝殿内。
秦长欢捧着一卷书坐在桌前，眼睛虽盯着书仔细瞧着，神思却不知早已飘去了哪处。
烛火随着未关紧的窗缝透进来的微风轻摇，翠珠瞧见赶忙将窗户关紧，又帮她披了件外衣，上了盏热茶。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了。”
她感慨一声。
明明从凤仪宫回来时，天上的星子还清晰得很，刚进了浮华宫没多久，便阴风阵阵，狂风大作了。
秦长欢因着她的话缓过神来，打了个哈欠放下书卷。
“是啊，天变得的确快。”
说不难受是假的，也不知唐若许是不是真的与她翻脸了，反正在凤仪宫外说的那番话，她现在有些后悔。
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所以不如提早将话讲个清楚。
翠珠试探似的偷眼瞧了瞧她，感觉她心绪还算平和，便大起胆子来。
“秦姑娘，其实太子殿下，他对你真的挺好的。”
这种好，早已不仅限于朋友间。
唐若许对她，满宫上下无人不知晓，她这个做贴身侍女的，感觉更是深刻。
别说唐若许从没对任何一个女子这样上心，他何曾对人有过如此面面俱到的时刻，无论秦长欢做什么，他所想的都是要保护好她。
这样的男子，天下难找。
更何况，还是堂堂东烬太子殿下。
秦长欢坦然一笑，眼中狡黠闪过，端起热茶噘嘴吹了吹，这才轻抿了口，可还是有些烫，她便无奈放下。
这热茶，可不就跟人一般，总不是你想喝的时候便喝的。
你可以用柔柔的风去让它变凉，也可以双手紧握，与她同温度，共冷热。
她怎会听不懂翠珠话外的意思。
阖宫上下，无人不对她艳羡至极，心想着能够与东烬的太子殿下一处，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可她们终究不是她这碗热茶，不知她内心的火热与冰冷，也不懂她早已不是自己，不会由着自己的心性而活。
“你是觉着，嫁给东烬太子，是我的福气？”
翠珠一愣，赶忙不住的摇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姑娘，我不这样觉着，秦姑娘你也是人中翘楚，与殿下若是在一处，那也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她未曾料想秦长欢会说的如此直接，不过跟她许久，也清楚了她的脾性，所以她也不再有什么太大避讳。
“佳偶天成？”
秦长欢只冷笑，却没有回应她的话。
什么佳偶天成？她何时要与他唐若许佳偶天成了？
他这样毫不避讳的让她站在风口浪尖上，可有一点真正替她着想？
他让这满宫上下皆知心意，为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这点别人或许不清楚，可她却是明白得很。
此事倒是她这个局中人，过分清醒了。
而作为局外人的翠珠，自然要为唐若许辩驳几句。
在她，在整个东烬皇宫，乃至东烬人民眼里心中，唐若许爱民如子，洁身自好，自然是下一任东烬皇帝的不二人选。
所以他们便觉着，秦长欢即便是贵客又如何，能够嫁与这东烬未来的主人，该是几时修来的福分吧。
“我知道秦姑娘也定然不是一般人，可我觉着，殿下他是真心欢喜你的，自你来后，殿下脸上的笑都多了许多呢，且他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多留在东烬一段时日，其实我也有些舍不得。”
说话间，她微微垂首，双手搅在一起，有些说不下去。
秦长欢缓过神，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来坐下，抬手拭去她眼角缓缓流下的泪。
“我也舍不得你们，可，人生总要前行。”
她又何尝舍得？
与翠珠他们，与唐若凌唐若许度过了这段相当无忧的日子，她偶尔甚至会快乐的忘记那些曾经的仇恨。
若是能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她想忘却曾经，南秦的人又怎能答应？
百年之后，她又有何脸面面对他们？
“翠珠，若是有人伤害过你的家人，你是想躲去某处逍遥快活，还是要报仇？”
她问。
翠珠立刻精神抖擞道，“那自然是报仇雪恨！”
秦长欢颔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起身坐去了床榻边沿，舒服爽快的伸了个懒腰才心满意足道，“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
翠珠眼珠转了转，便明白了秦长欢的意思，脸上露出惊讶。
只是，她不敢再问什么。
可有些事，秦长欢却想与她讲个明白。
她便一手撑住床沿，懒散着身子道，“翠珠，你以为的，一个人对你好，就值得你对她托付终身吗？”
把问题看得简单一些，或许对错就一目了然了。
翠珠仔细思虑一番，最终摇了摇头，可她又略显无奈道，“可，若是如我一般的丫鬟小子，怕是不能顺从自己心意的。”
秦长欢抿唇，心中只觉悲哀，却无能为力。
“一个人对你好，也总要你觉得好才算是好，光是那个人觉着，不算。”
喜欢是两情相悦，不是倾囊相助，更何况唐若许心中早已有了‘倾囊相助’的对象，他对她，不过是有别的目的罢了。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唐若许虽不曾强化到如此地步，可帝王家的人心，何曾热血沸腾过？
翠珠似若有所思，低垂着头不再开口。
秦长欢一个翻身便上了床，抬手掀开被子盖到了身上，这样温暖的春夜，虽窗外风声呜咽，她也觉着幸福无比。
“翠珠，无论何时你便记住。”
她微微闭着眼，一脸心满意足的笑着。
“若一个人对你用情至深，便会处处为你考虑，处处站在你的位置替你思考，不会让你处于两难境地，不会逼迫你，不会以他对你的好来要挟你，更不会一味因着你的喜怒哀乐而妥协。”
漆黑的眼前，忽然浮现当年燕珩对她万般请求，请求她下山帮他夺得北燕江山。
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温柔如水。
她只看着他的眼睛，便再也拔不出来。
温柔刀，果然刀刀要人性命。
她只恨不能替那些无辜之人死去，可老天既然留下了她，便是要她去勾魂索命，将不公逆转过来。
翠珠用心点下头，帮她掖好被角，吹灭了床头的烛灯。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秦长欢再度睁开眼，屋内便空荡起来，仿佛置身广袤无垠夜空下，只有她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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