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山勇战雪前耻 将军印妄许生离心(二)

    罗猴山大胜后,张献忠即与罗汝才分开。张献忠向西南奔走,打算伺机入川。罗汝才则躲到竹溪、竹山一带。杨嗣昌到了襄阳,官军一连数十天按兵不动,他也准备歇马休兵,收集粮草过冬。刚到枸坪关,左良玉随即赶來,张献忠见官军势大,急忙退走,将人马拉到川、陕交界的太平县境内,老营和三千人马驻扎在玛瑙山。此地处在大巴山脉北麓,易守难攻,进退自如。左良玉向杨嗣昌请命,从汉阳、西乡向四川一路追赶,不料杨嗣昌已有安排,命陕西总督郑崇俭率贺人龙、李国奇从西乡入蜀,命左良玉驻扎兴平。左良玉想到杨嗣昌单独传见贺人龙,如今平贼将军的印信尚未实授,难保贺人龙不有所觊觎,倘若他立下大功,生出什么变故,岂不是白白空欢喜一场?左良玉听着幕僚反复朗读的督师羽檄:“我料献贼必不能入川,仍想避走秦界。将军从汉阳、西乡入川,万一流贼从旧路急返平利,仍入竹山、房县,将何以抵御?流贼若逃向宁昌,入秭归、巫峡,与曹操合兵,将军亲自尾追,不过促使流贼再返楚地,实非良策,遣一裨将领三千人马足矣。”

    左良玉干笑数声,不屑道:“不过纸上谈兵,全是虚妄之言。蜀地肥沃,自古号称天府之土,献贼苦于少粮越冬,势必拼死入川,怎敢回窜郧阳挨饿?兵合则强,兵分则弱。如今已留刘国能、李万庆驻守郧阳,若再分三千人尾随入蜀,我兵力已薄,驻守兴平,以逸待劳,也未必挡得住流贼大举进攻。用兵的上策是出其不意,疾攻流贼,如能重创,他们自然瓦解,纵使折回房县、竹山,此间已经他们掳掠,人迹断绝,他们从哪里觅食?何况郧阳兵马扼守在前,陕西抚台在兴安等地拦截,他们无路可逃。宁昌、秭归、巫峡等地路途遥远不说,张献忠与曹操面和心不和。张献忠败逃归附曹操,少不得会遭黑手,死期不远了。”

    他话停了,那幕僚也笔录完毕,问道:“就这样呈送督师?”

    左良玉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稍加润色就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不过一个督师!只要立了军功,他奈何不了咱!不必管他,一边呈送,一边进兵,先一步抢到献贼前面,守住渔溪渡。”

    杨嗣昌虽说恼怒左良玉不听节制,但暗喜自己笼络了贺人龙,沒有一味倚重左良玉,不然长此以往,局面势必无法收拾。左良玉说的叶并非全无道理,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坚持己见,心中对左良玉的戒备又多了一重。左良玉将人马分几路向玛瑙山悄悄逼近,先锋营埋伏在离玛瑙山只有几十里的深谷密林之中,偃旗息鼓,不露炊烟,伺机偷袭。左良玉知道这一仗对自己的前程、威名举足轻重,只能胜不能败。倘若此战大捷,不惟一雪罗猴山之耻,且不必担心平贼将军印给人夺去。倘若败了,正好给了杨嗣昌口实,他必会上本参劾,乘机治自己的罪。因此左良玉极为用心,不敢轻举妄动,不管杨嗣昌连來羽檄并转來崇祯手诏,催他进兵,十万火急,只是偷偷调动兵马,等秦军一到,两面夹击。他知道张献忠撒在各处的奸细、坐探极多,防不胜防,带着大批亲信留在平利县城内的镇台行辕中,终日饮酒作乐,装做不听节制、按兵不动的样子。得到秦军贺人龙和李国奇两支人马从西北向玛瑙山包围的密报,派出飞骑约定进兵时辰,连夜赶到玛瑙山下,亲临坐镇。

    刚进二月,阳气初发,依然春寒料峭。玛瑙山一带接连几天,大雾弥漫,晌午时分才慢慢消散,斜挂南天的日头光影仍有些朦胧晦暗,似乎沒有一丝热气。四更时分,玛瑙山上一片寂静,偶尔有几个放哨的守卫走动取暖。临时搭建的寨门上挂着两盏白纸灯笼,不住在冷风中摇晃,在雾气中发出朦胧的微光,正是酣睡难醒的时刻。一队人影乘着雾气和夜色悄声绕到寨门前,藏身在阴影里。不远处的岩石上,几个身影矫健地攀援而上,翻入山寨,将寨门的守卫一刀杀了,用油葫芦在门轴上洒了,悄无声息地打开寨门,一队人影穿门而入,扑向寨门内的几处窝铺。那些守卫有的睡梦中做了死鬼,有的惊醒过來,來不及招架,就给砍翻在地。有几个闯出窝铺,四散奔窜,大声狂呼:“官兵劫寨啦!官兵劫寨啦!”

    “点灯!”为首的一个黑衣人低喝一声,一个黑影爬上身旁的大树,将带着细索的灯笼点燃,细索系在树杈上,一盏红灯在寒风中冉冉升起,越飘越高。

    左良玉带着大队人马等在山下,望见红灯,大喜道:“得手了,跟我上山杀贼!”上马舞刀,往山上便冲。

    官军潮水般向寨中涌进,从两面围向张献忠的老营,呐喊声、怒骂声、刀剑碰击声,混成一片。张献忠正与妻子敖氏在房中歇息,突然惊醒,一跃而起,不及点灯,胡乱披了件夹袍,顺手摸起一把大刀,跳到院中。外面有无数的人马冲來,不住喊着,“休教张献忠逃走!不可放走张献忠……”大门外一片呐喊声,不知有多少官军杀到,几处营寨已起了火,他一边穿着送來的衣甲,一边向身边亲兵喝道:“关紧大门,关紧大门!”折身朝后面跑去,到了一处较低矮的寨墙下,翻身便跳,不料却被人一把抓住,哭喊道:“老爷,别扔下我们娘俩----”却见敖氏拉着十來岁的女儿不知何时追了上來,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孩子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张献忠暴叫道:“快放手!顾不得你们了。”挥刀一划,割下一大片衣衫,挣脱了大腿,翻身攀上寨墙,跳入微明的夜色中。敖氏抓得正紧,衣袍割裂,登时无从发力,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此时,大门被撞开,冲进无数的官军……

    天已大亮,官军占据了玛瑙山的各个路口、各处寨墙,火光、浓烟弥漫天空。张献忠在山坳里遇到徐以显、潘独鳌败逃的兵马,合在一处,往西北便逃。刚到山下的树林边,一声炮响,杀出数千人马,张献忠看大旗上绣着“贺”字,大惊道:“啊呀!贺疯子來了!咱们怎么逃?”

    徐以显已经带伤,催马奔到张献忠身边,低声说:“大帅换了兵卒的衣甲快走!不可迟误!”

    张献忠与亲兵互换了衣甲,又挥刀将浓密的胡须割去大半,混入人群。贺人龙已冲到跟前,大喝道:“献贼在哪里,快快出來投降!”

    张献忠扫了一眼身穿自己衣甲的亲兵,暗中用刀一拍他的马腿,大叫道:“八大王在此!”

    贺人龙一惊,见那亲兵左右有不少人簇拥着,两个军师模样的人分外扎眼,马鞭一指,大喊道:“活捉献贼,赏银千两!”

    徐以显等人不待招架,向西溃逃,官军随后追赶。张献忠带着几个贴身死士,乘机向东飞奔。

    玛瑙山大捷,贺人龙生擒假张献忠、潘独鳌等人,亲自将他们押送襄阳。杨嗣昌已接到左良玉大胜的快报,正因张献忠、徐以显等贼首漏网大觉遗憾,中军匆匆进來,禀报道:“督师,张献忠给贺总镇拿了。”

    “当真?”杨嗣昌又惊又喜。

    “已到城门外。”

    “速速押來。”不押解到襄阳城中,杨嗣昌还是有些担心,怕再生什么变故。

    两辆木笼囚车缓缓地到了督师行辕,贺人龙刚下了马,见中军已在辕门外恭候,进了仪门,白虎堂前,杨嗣昌将阶相迎,上前挽着贺人龙的手,含笑道:“贺将军辛苦了。”

    贺人龙拱手道:“戮力王事,不敢言苦。”他曾是县学的秀才,说话比左良玉斯文多了,杨嗣昌听來很是入耳。

    二人步入大堂,贺人龙见杨嗣昌走向公案后面,忙上前低声道:“督师大人且慢升帐,末将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请到后堂细谈。”杨嗣昌见他神秘其事,转身往后面而來,贺人龙紧跟其后,将堂上的众人晾在一旁。

    杨嗣昌破例招呼着贺人龙坐下,缓声问道:“贺将军,有什么机密大事?”

    贺人龙谢座道:“督师曾言向朝廷保举,末将敢不尽力?此次大捷实是大人之功。”

    杨嗣昌微微蹙眉道:“功大自然该向朝廷保举,赏罚分明是本督师份内的事,你不必担忧。大伙儿都在堂上,不好教他们等久了。”

    “有这句话,末将就放心了。”贺人龙急忙起身。二人回到大堂,杨嗣昌威严道:“带献贼!”

    不多时,一个面黄多须的大汉捆绑上堂,身后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儒士,也给背缚着双手。“跪下!”侍卫们四下一声吆喝,大汉微微一怔,看看身后的儒士,毫不理会。侍卫上前一脚踹倒,将他的头摁到地上。杨嗣昌摆手道:“不必折辱他了,既成阶下之囚,自然羞愧狂躁。”

    “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阶下囚?我张献忠何等的人物,竟会遭了你的毒手!可叹,可叹!”

    “你这不知死活的贼寇,大难临头,还敢狂妄!你忘了当年高迎祥的下场?”杨嗣昌拍案叫骂,但看到大汉仰起脸來,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似是有些恐惧却极力忍耐,他心里陡然一惊,一眼瞥见他脸颊上甚为光滑,沒有半点疤痕,急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假冒张献忠?”

    那大汉冷笑道:“我们大帅何等英雄,怎会轻易给你这老狗捉住?当真可笑!我不过是他老人家贴身侍卫而已,如今大帅去得远了,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贺人龙大惊,上前扯住他的衣襟,但见方才挣扎而出的汗水不住滴落,淌过之处竟露出黑红的肤色,原來是用蜡涂成了黄色。他一脚将那亲兵踢开,回身向那个儒士追问道:“潘独鳌,终不成你也是假冒的?”

    “非也,非也!”潘独鳌摇头晃脑道:“学生俯仰天地几十年,绝不是盗名欺世之徒。”

    霎时之间,大喜大悲,饶是杨嗣昌修养的功夫过人,也禁不住变色道:“何必与他们啰嗦,押入大牢,等捉了张献忠,一并解入京师,献俘阙下。”说罢拂袖退入二堂。

    贺人龙犹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追上道:“末将不小心遭人愚弄……”

    杨嗣昌冷笑道:“你谎报之罪,本督师先不追究了,保举的事也要往后缓一缓。我昨日已看到左良玉的捷报,他斩杀扫地王曹威、白马邓天王等渠魁十六人,俘获张献忠的九个妻妾,追奔四十余里。论功自然是第一,你若非捉住张献忠,不然本督师如何向皇上保举你取而代之?”

    “是末将无能。”贺人龙羞愧而退,出了仪门,路过签押房,只听里面两个师爷闲话,一个说道:“东翁的心胸当真阔大无私,一心以国家为念。那左良玉如此桀傲不驯,一有战功,仍保举他加封太子少保,何等荣耀!可惜不知左良玉领不领情?”

    “依小弟愚见,对这等悍将还是应该稍加裁抑才是。”

    “胜者王侯败者贼,督师也是沒法子,谁教他打了胜仗呢!”

    “那贺人龙不也胜了?”

    “老弟,你糊涂了!此处正见督师御下之术的高妙。譬如二犬逐兔,若有一只野兔,它们自然奋勇向前,拼力追赶,为的是什么?不过野兔的肠肺而已。但若是一群野兔,它们就不必如此争抢了,随便捉一只足矣,人人有份,不用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平贼将军就是那只野兔啊!”二人一起哈哈大笑,贺人龙听得心如椎击,快步出了辕门,上马飞跑出城,直奔左良玉的营地。

    左良玉大胜以后,搜山三天,沒有找到张献忠,四处探查,得知张献忠率领残部逃入兴山、秭归一带,将人马驻扎在兴安州和平利、紫阳两县境内。杨嗣昌一再羽檄催促,又告知保举他加封太子太保的事,左良玉这才将自己的行辕移到平利城内,蓄势待发。刚刚住进行辕,贺人龙就赶到了。左良玉大喇喇地等他进來,嘲讽道:“是哪阵风把平贼将军吹到了?”

    贺人龙听他言语刻薄,知道他忌恨颇深,不敢纠缠他的问话,看了看左右,施礼道:“末将有机密事禀告。”

    “说罢,这里都是我的心腹。”

    贺人龙看他如此轻慢,激他道:“将军可是害怕与我单独会面?”

    左良玉骄横异常,何曾怕过什么,果然跳起來道:“我从辽东一路杀到湖广,刀下的死鬼无数,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们都退下!”

    贺人龙一笑,将腰刀解下抛给堂上的侍卫,等众人退出,问道:“左将军可听说了督师要夺去你平贼将军一事?”

    左良玉翻着白眼看着贺人龙道:“督师上奏朝廷的文书谁见了?不过是宵小之辈拨弄是非,妄想着渔翁得利。我左良玉有的是军功,看哪个动得了咱?”

    “沒有人能看到文书,但绝不是无根之谈,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其事。”

    左良玉指着贺人龙的鼻子咆哮道:“你不是眼红我左良玉了吧?你当我不知道,拨弄是非的小人就是你!”

    “你如此糊涂,我也不强辩。等你什么时候心平气和了,我再來拜会!”贺人龙拱拱手,起身便走。

    “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你的大营么,任意出入!想來容易,想走么,哼哼……”左良玉连声冷笑。

    “要杀要剐,你大可随意。但我贺人龙自认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要说什么拨弄是非的小人,你可到襄阳问问督师。”

    “问他做什么?”

    “他亲口许了我平贼将军大印,只要我打胜了,即刻保举,谁知他竟变了卦。”

    “他许了你平贼将军,一女聘给两家?”左良玉半信半疑。

    “他是要我俩为争平贼将军,好生替他杀贼立功。”

    左良玉抓起桌案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叫道:“这般耍弄我,老子何必体卖命?”

    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一起拥入,拔刀指向贺人龙。左良玉与贺人龙相视大笑,挥手喝道:“大胆,不闻呼叫,竟敢擅入!不要命了?”

    那些侍卫急忙退下,左良玉又喊道:“准备酒宴,我与贺总镇好好喝上几大碗!”

    整鸡、整鱼、大块的方肉上來,二人围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痛饮一碗。亲兵刚刚斟上第二碗,一个校尉急步进來,在左良玉的耳边嘀咕几句。左良玉朝贺人龙抱拳道:“新娶的那个小妾有事召唤,不要嫌哥哥怠慢。”命身边的亲兵道:“你们几个好生陪贺总镇吃酒,他若不能尽兴,小心我扒了你的狗皮!”笑着起身随校尉出去,才问道:“张献忠派來的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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