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手足有离殇(二)

    天纬五年新春,守岁后,宫中突传太子中毒昏迷不醒,玉寒方歇,闻讯速与沈凝嘉赶赴东宫,夜召数十位御用杏林名宿,幸玉扬旌中毒未深,及时抢救,方得缓转。

    新朝方立,便迅生诡谲,竟有人敢居心不轨谋害当朝皇储,玉寒大怒,下令严查事情始末,对东宫中玉扬旌近身之人施以重责严刑拷打,追问事情原委。

    拷问方知,除夕守岁后,玉扬旌受群臣拜礼后回到东宫,东宫典膳局恐太子年幼受寒疲累,便进膳了一盅玉花松酿助热解乏,哪知玉扬旌只稍稍用了些许便胸部胀闷,呼吸不畅,甚至抽搐起来,宣太医进东宫诊脉才知竟是中毒,那玉花松酿中竟掺加了大量马钱子的粉末,其苦涩之味被玉花松酿的甘甜所掩藏才使人未觉,本来皇储的膳食在进食前都当有内侍试吃验毒,但玉扬旌入主东宫后,曾言“人命本无贵重,何以孤之性命便珍过侍者乎”,深感皇家规矩无情,便执意不肯内侍再为他试毒,只以银针检验之,也幸好今日玉扬旌只服用了少量玉花松酿,才未使中毒过深。

    马钱子并非无色无味,既有人银针试毒,何以没有检验出来?而太子的膳食里,又如何会掺杂马钱子的粉末?

    看沈凝嘉趴在床沿抱着昏迷不醒的玉扬旌啼哭不止,玉寒心情烦躁到了极点,直接就让人将东宫典膳局的一干人等押解到了大理寺天牢,并命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大理寺卿奉命入东宫拿人时,此事件的两个主要人物典善局主管路鸣和当日的试吃内侍郭罗却不见了人影,整个东宫遍寻不见,举宫之人皆以为疑,第二日一早却在东宫曲塘池发现了二人的尸首,系为人所害,恐与太子被害之事有关,大理寺卿不敢耽搁,立即着手派人以这两人为突破口追查起来。

    种种线索结合到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人——长兴王妃苏醴。

    路鸣乃云淮郡一带有名的主厨,玉亓喜云淮菜色,苏醴闻其声明,曾将其招入长兴王府专事玉亓膳食,后明清徽年事愈高脾胃不佳,玉亓知路鸣做得一手好药膳,为表孝心便将其引荐到了宫中侍奉母亲。明清徽虽与玉寒母子感情不合,素来却疼爱玉扬旌,怜他小小年纪一人居在东宫,恐宫人照料不周,便在年前赶赴西山佛堂礼佛时将自己宫中部分得心顺手的宫人遣去了东宫侍奉玉扬旌。几番辗转路鸣才成了东宫典膳局的主管。

    而郭罗出身穷苦,不得已才卖身进宫净身为奴,大理寺中之人曾在他的房中发现遗书一封,里面诉及自身因家中有难急需钱财,才不得已为长兴王妃所胁迫收买谋害太子,自知罪恶滔天法理不容,又恐为幕后指使所灭口,才留此遗书以及长兴王妃所赠的烙有徽记的金锭一枚,以做指控。

    在路鸣的房中,大理寺卿也搜查出一箱相同的烙有长兴王府徽记的金锭。

    瓜田之嫌,苏醴百口莫辩!

    时玉亓练兵在外,她只能除簪批发,赤脚单裙,从容跪于东宫前自陈清白,请圣上、皇后和太子彻查此案,必是有人污蔑长兴王府,污蔑于她。

    玉寒深碍皇家颜面,着将苏醴幽禁于王府,待查明实情再行放出。

    消息传出,众多依附长兴王府官员均入宫求情,玉寒深恶之,只隐而不发。

    当夜,接连有长兴王府邸臣置师韩卓、长史关和进宫叩阶陈情长兴王妃之冤乃人陷害。

    月前,长兴王府府库曾经失窃,窃者乃府中分库总管谢力,管家发现后按例将其逮捕送交了京兆府,京兆府尹苏宁只追回了府中失窃的部分金银,但其余皆被谢力拿去抵了赌债,为了给长兴王府一个交代,苏宁当场就把谢力送了死牢,判了秋后问斩。

    今日二人觉察其出事有异常,便相约去了京兆尹处欲提审谢力,不料苏宁却说谢力已经病死大牢,其尸体早被送还家中,他们接连便寻到了谢力家中,谢力确实已死,二人正欲离开时,却听邻家说及谢力被送回时浑身湿透,脚缠水草,不像病死,更似失足落水而亡,非是苏宁口中的病亡。

    两人察觉出事情有异,就又赶回了京兆尹府想要仔细询问苏宁,不料却见苏宁一人身穿便服鬼鬼祟祟出了府衙大门,一人独行后街小道左转右绕而去,转过西街偷偷摸摸进了一户人家的后街角门。

    他们查探过才知,那正是永宁侯府的后门!

    世人皆知长兴王府与永宁侯府不和许久,永宁侯夫人更因生父之死而一直对长兴王妃怀恨在心,此事若是她有意陷害,也不是没有可能!

    玉寒当即命人提审了梁氏进宫来与苏醴当堂对峙。

    不料梁氏闻所为之事败露,进宫背后实情必为玉寒所察,到那时不止自己难保,夫君与子女亦会祸连!

    她但留血书一封,痛斥长兴王妃无故攀咬,借机引祸水东流,愿以死明志证明自己的清白。写毕,她以三尺白绫彻底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消息被传入宫中,沈凝嘉闻讯啼哭不已,而苏醴之冤亦无从辩解,一场密谋却把自己的夫人赔了进去的沈杳只缄默不语。

    时玉亓在军营闻讯苏醴含冤幽禁,立持戟策马欲回显阳,临行却接沈杳假借苏醴之名与手迹的家书一封,沈杳深恨玉亓掣肘,此次造事便是想要一举将其除去,便在信中假苏醴口气说玉寒欲灭长兴王府,她与子女被困,要玉亓立带京郊大营三万兵马来救,玉亓深信其言,果带兵前往,大祸因此而成。

    苏醴方一离宫,玉亓便已星夜兼程带三万大军直入显阳,因救妻儿心切,他直接就浩浩荡荡围至了宫城之下,全城锣鼓号笙吹彻遍响,烽燧狼烟四起,玉寒听沈杳报言玉亓兴兵作乱围困宫城,瞬间雷霆震怒,立即下旨收缴其手中兵权,废其封爵,废为庶人,命沈杳带兵围剿之。

    天纬五年,正月初七,东乾爆发了自立国以来的第一场宫廷惊变,巍峨宫城,壮哉帝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在这场惊变中,除了大批惨死的禁军和驻扎京郊的大军,永宁侯沈杳身死,其于龙彰殿前阻击玉亓不成,反被玉亓一戟贯穿胸膛,发拔山之力掼向广场正中台基上的含元鼎。

    身如钟锤,鼎如铜钟,彼此碰接在一起时发出轰隆声响,沈杳之身瞬如腐肉无骨。

    巨大的碰撞撞击了含元鼎的一脚,鼎身倾斜,就力顺势就从九层台基上轰轰隆隆滚了下来,此时的玉亓满心只想进殿找玉寒理论是非,哪防身后巨鼎从天而降滚涌欺身,待发觉时已是晚矣,闪躲不急,遽然巨鼎击顶,英雄身死。

    想玉亓神武将才,昔于此拔山扛鼎气壮山河,如今竟徒然止命于此,死于自己所安放巨鼎之下,是时是命,非然也。

    古来英雄力可扛鼎者,远者不论,近有列国韩荣时遭雷斧之击尸身无骨,原初大将烈披星盛年断臂,实有几人得了好下场?

    苏醴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回,跑到龙彰殿前的广场,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甲男子,从未有过的慌张与绝望出现在她一贯从容的脸上,她曳地的娴丽长裙沾染过一地血污,几步踉跄地扑到他的身前,只见他形容俱毁,脑浆崩裂,她精神崩溃揉搓着玉亓的尸身失声大哭,凄凉的声音整整一夜环绕在宫城上空。

    东乾天纬五年,长兴王玉亓兴兵造反,被巨鼎击死于龙彰殿前,享年二十七岁,玉寒念其功劳,不追其过,收其封爵,贬为庶人,尸身不入皇陵安葬,其三子发配流放景城,永世不得回京。

    长兴王妃苏醴,涉嫌谋害皇储在前,怂恿玉亓发兵造反在后,其罪难恕,赐毒酒一杯,死后即遭化骨扬灰!

    慧智红颜,凄凉收场。

    天纬五年的宫廷惊变,直至数年后玉亓才得以平反,当迎其灵柩重入玉氏皇陵时,时见者无不为这位大将军王落泪感伤,一生戎马倥偬,凄凉身后场,在惯以夫妇和服入葬的玉氏皇陵,他的坟茔就只有他孤单一人只身长埋,生前与他相濡以沫的爱妻却成灰飞散于尘世。时满鬓星星的明清徽实不忍儿子地下如此孤单凄凉,特于潜邸宁襄王府玉亓故居中寻出当年苏醴嫁入时所穿的新娘嫁衣安置其中,权作苏醴艳骨同玉亓合葬,以全他们夫妻地下长情。

    这年的正月十六,泷州将臣正于英成王府共贺宇文靖域封王之喜,待夜宴散去,玉子衿亲送欧阳佩月和赵夫人等人出了府门,才由宇文靖域扶着往回走。

    看着这两年出落得愈发神采张扬的儿子,她禁不住喜上眉梢,待母子俩回到横波园,正见早先他们一步离宴的宇文铮趁着目光坐在桌前,屋内一灯如豆,光影幽幽,令玉子衿心内忽然一阵不适,她闪烁的眼神看了看桌上那一打盖着红戳的急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宇文铮静静抬起眼睛看她,忽然几步走到了她的眼前,一手揽她入怀轻唤:“子衿……”

    他很少像此刻欲言又止过,那话里的欲言又止令玉子衿心底一沉,她一步过去将那些信函捧起来看,待看到最后一张尾句那三个字,她身子一麻直直倒了下去。

    “玉亓死……玉亓死……”一片黑暗前她攥着不知是宇文铮还是宇文靖域的衣角,无声的嘴边一直默念着这几个字,整个人都如木头一般浑然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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