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喋血花嫁(九)

    灯黄宫室里,晶石啪嗒此起彼落,御龙八宝紫金熏炉溢出的淡烟飘荡一室,不知掌炉宫女搁了什么香料下去,闻来总和前些日子不太一样,几个守夜的太监靠在廊壁昏昏欲睡,到下半夜全没了知觉。

    更漏几响,已是寅时,原倚风听着那水滴清澈的潺汩之声,笑将指尖棋子拈落棋盒,“寅时平旦,昼夜交际,山野里这个时辰的老虎最是凶猛,如何今夜却没有听到虎啸声?”

    对面连烬淡笑,“皇上忘了,这是皇城大内,哪来的老虎?就算有,这个时辰不出没,怕是早就因为壮心老去爪牙失利而改了习性,不想争万兽之主的尊位,而改做卯时野兔,只等黎明之时出来寻些清露野草吧!”

    原倚风不讥只笑,暖玉风华吹散寒烟冷波,如花径二月早发的桃花,东风一吹,落满人间的春意。

    他自小性情随和,连烬素来冷然少话,鲜少在言语上刻薄他人的两个人淡淡谈笑令暗听者一脸阴沉。

    金钩挂帐后,有人一脚揣塌雕木宫壁,牵连横放的山舆万机白玉屏风霍然而倒,白玉碎片遍地中,有暗道漆黑现在眼前,而从暗道中走出之人正是吉南王。

    原倚风不急不慌端杯饮茶,连烬不咸不淡挥退拔剑上前的沈颐等人。

    吉南王恨恨看着那相坐对弈的二人,一身狠厉杀意浓烈,负手成拳骨骼作响,他苦心经营多年再次毁于一旦,难道上天注定他此生是个失败者吗?

    “数日不见,伯父别来无恙。”原倚风轻言问候。

    吉南王乃仁宁帝长子,因不是嫡出失储君之位,与当年还是太子的仁康帝为了皇权斗得你死我活,在仁宁帝故去时凭借一道遗旨保命留爵残喘至今。原倚风的父亲清河王与仁康帝一母同胞甚是亲厚,才一直被吉南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清河王心胸疏朗不计较,不代表时移世易后吉南王不记仇,尤其当原倚风君临天下,他对已故仁康帝一脉的恨意和不得皇权的妒意更是尽数加在了原倚风身上。

    这次起事,重振原氏铲除玉家是他的目的,拉原倚风下皇位以杀之泄多年私恨也是他的目的。

    吉南王冷哼,倨傲姿态全不将原倚风放在眼中,“原氏大祸将至,你却信赖奸佞宠爱妖后,此刻局势危殆却贪图享乐,这就是你父王教你的为君之道吗?”

    一句“妖后”令原倚风目冷,连烬抬眉回话:“原氏早就大祸将至,王爷美梦还没醒吗?”

    “你”吉南王气急,“连烬,你一介内侍,没资格质问本王!”

    “那王爷就有资格质问皇上了吗?”

    “本王”

    “也是,”连烬懒懒打断,寒冰罩上他的眼睑,“王爷连先帝都杀得,何况质问皇上?”

    吉南王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急转的眼珠似在寻找话语掩辞,老脸涨得通红,心虚不言而明。

    而原倚风彻底没了刚才的宁馨春意,提及往事他渐渐收起了唇边淡笑,凛冽的目光如寒腊冰锥倒刺入吉南王骨梁,幽冷摄人。

    吉南王哑然失声连连后退三步,他注视着原倚风的双眼露出恐惧。

    黄灯映壁下,东珠垂帘前,那张脸是如此像极了那个人,英眉黑羽,清润明眸,那谪仙之风,那天人如雪,是他不不是他!

    他大吼:“不是本王,不是本王!是高显姿是高显姿那个恶毒女人她做了太后还不够,还妄想掌控朝政君临天下,她疯得连亲生儿子都杀!”

    “够了!”原倚风厉声打断,他信步向吉南王走来,吓得吉南王连连后退坐到墙角,他如墨的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垂到胸前,那墨流如涧淌在他皓雪龙纹的长衫,黑白鲜明互生交映,神色姿容与那夜被强灌毒酒的男子同出一辙,看得吉南王几近崩溃。

    “伯父以为今日你如何能进得这龙彰殿?”一直充满暖意的声线第一次这般令人生凉,他道:“地道这种把戏用一次便够了,莫不是伯父以为能故技重施,再如二十年前对待皇兄一般将朕取命于鸩酒之下吗?”

    他的五指竹笋般光洁半透指着那秋香色的霞影宫纱,合欢如羽散落影帐,纱帐后是明黄色云锦绣祥龙腾云出天际破穹苍的天子寝帐,“看到了吗?伯父有没有觉得很熟悉,迁都了,换宫城了,这卧龙之居的寝帐布局总是不变的,朕还特地嘱咐了连大总管,这地方就照着佑仁八年上京的龙彰殿布置,一丝一毫全然不差。”

    吉南王一个哆嗦,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那个苍白男子正病卧龙榻,向他投来讥诮目光,“不,不是我,是高显姿全是她的主意!”

    “确实是她的主意,不过喂药的可是伯父啊!”原倚风声音更冷,他指着的方向下移,“伯父,看到了吗?当时朕,就在那儿”

    吉南王猛然抬头,难言复杂又恐惧地盯着背光下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庞。

    原倚风没有再说,紧闭的双眼透露出他无涯的哀伤,一身风采被乌云笼罩。

    人人都道他风流写意英姿出尘,是一代清俊帝王,可是却鲜少有人会想起三十年前,在上京的古老宫城中,有一个天资风采的男子也曾登临帝位,他比他温润,比他写意,甚至比他更具才能,可是他却生不逢时,眼看着江山颓落、奸**国,一代帝王最后竟被生母活活毒死。

    他永远忘不了堂兄离去时的眼神,那样忧伤,那样无力,又那样解脱。

    当时的他还小,奸人进殿时堂兄不由分说把他藏在了龙榻下,他就那样迷惘地看着、听着,一下眼睛不眨,直到丧龙钟八十一响后,风尘归来颓然收殓的连烬发现了他那夜,那些人的嘴脸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永远记着堂兄的死状,也永远记着他们这些王朝末日皇室子孙的悲哀。

    从那,他的清风入袖,他的白云出怀,都只为纪念一人。

    代他,如风而活。

    金罍佳酿斟满樽,如今该死的都死了,这最后一个刽子手,他终于可以亲自了结。

    金樽愈来愈近,吉南王涣散的眼睛终于聚起光泽,他注目那清澈液体,一丝冷笑挂上嘴角,藏在广袖中的手渐渐摸上那冰硬。

    寒光现,利刃出,疾速而出的刀锋在离原倚风心口三寸之时被突然闪过的墨色身影一脚踹飞,连烬一掌夺过原倚风手中酒,一掌将吉南王击倒在地,凉彻的酒顺势而倾正入他的口中。

    死死拽着连烬墨色衣襟绣金纹梅花的领口,吉南王痛苦失声,他哽着生硬肿胀的脸庞看眼前的萧肃男子,那高雅可观的容颜,那漠然无情的目光,领口处被他拽落露出连烬大片胸膛,当那妖娆于肌的血色红莲现出,他的表情如被烈冬寒冰当头砸下,“你你”他痉挛的手指着连烬欲说些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口黑血溢出,他渐渐倒地没了声音。

    连烬一步退却,回身前拉好衣襟恬淡看上前的原倚风,“算算时辰,皇后差不多也该回宫了,去相迎吧!”

    原倚风凄惶的视线一直在吉南王尸体上,没有发现连烬的动作,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蟠龙金门豁然而开,从里面走出雪衣龙纹的温润男子,华阶下,天宽地广,皇城巍巍,灯火通明的大道正中有美一人长身玉立。

    青黛远山眉,水色潋滟目,她冰肌摄魄的容颜正朝着殿门的方向笑靥浅浅,九凤衔珠金丝振翅冠戴在她乌色如染的高贵发髻,宛若那日万众瞩目的立后大殿,她从华阶下款步拾级。禁步环佩格律有致回响在清夜,垂缕在她金银丝鸾鸟朝凤晕缎袍上,如削身段在灯光中如绝仙临世。

    原倚风盈动的眸一热,飞身跑下长阶相迎,他清越的身影因那雪色格外抢眼,似山际流烟乘风而来,悠远闲静,如皓月之辉横播银河,光明夺目。

    兰飒与玉天兄弟几人刚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黑暗处他们带着人马静静撤离,很知趣地没有去打扰那执手相视的二人。

    走出老远,兰飒还是止不住回了眸,他百步穿杨视力极好,在这个距离仍旧可以看到她的倾城笑靥,眼前的那幸福不虚假,那笑容不掩饰,这几年她过得未必就不快乐。

    昔年青梅,今日凤飞,他到底只能暗暗望她在天。

    紧握银枪,兰飒将留恋不舍的目光收回,他一手捂住胸口,说好不痛的,怎么今日或许痛一下也好,至少不会让他忘记她,让他永远记住那张梦里梦外最美的容颜。

    东原玉和五年,举世震惊的吉南王谋反之案落下帷幕,这场皇权斗争因触发于婉娴郡主大婚当日,被后世称之为“喋血花嫁”。

    因吉南王贼心早为玉王所察,遂布下全套引蛇出洞,以诸子重伤外宣深诱敌鬼,先后查出高长均、凌陌、赵凝辉等与吉南王私相授受暗合勾结,牵连之广令人咂舌,在吉南王伏诛后,所有逆党均按罪发落,帝都城内大肆清洗,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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