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飞将,燕人,白马(一)

    数月之前,檀汗山下王庭之中,正当壮年的鲜卑大汗檀石槐突染重病。

    一病数日,即便请族中最好的医工看过也全无好转的迹象。

    这一日檀石槐正在帐外晒着日头,如今他身染重病,族中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他的儿子和连去打理,檀石槐倒是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起伏首领,仔细想来,我这辈子倒是少有如此清闲的时候。自少年之时起便乘在马背之上,如今已然有几十年了。突然休歇下来,倒是显的有些无事可做。”檀石槐笑望向一旁的起伏骸。

    自当初塞北之战后,起伏骸就一直跟在檀石槐身侧。

    “大汗是天生的豪杰人物,总是和我们这些寻常人是不同的。”起伏骸倒是真心道。

    檀石槐闻言一笑,这个被鲜卑之人奉为神明的人物,如今即便只是扯起嘴角笑一笑都有些费力,“哪里有什么天生的豪杰,所谓的天生檀石槐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我略强于你们的,也不过是早早的认清自己的志向,比你们多走上几步罢了。”

    起伏骸本就是沙场上的勇将,为人不擅言辞,故而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檀石槐自然也不曾想着他会有所回答,咳嗽几声,复又笑问道:“你以为和连如何?”

    起伏骸是直率之人,尤其是在檀石槐面前,故而他直言道:“和连首领虽是大汗之子,可俺还是要说,论管理族中之事的本事,他比大汗差了许多。”

    檀石槐面上倒是不曾有惊讶之色,世上知子莫若父,和连是何等人,他又如何会不知。

    他笑着叹息一声,“到底不是谁都是檀石槐,可惜了。”

    此处的可惜自然隐含双意。

    其一自然是可惜和连不成器,日后未必撑的起鲜卑。

    其二却是可惜天不假年,不能让他完成心中志向。

    这个一生戎马奔波,为鲜卑的崛起费尽心思的传奇人物,此时后仰倒去,一手遮在额前,愣愣的望着天边的日头。

    塞外的日头总是这般明亮与刺眼,那长城以南,中原之地的日头又如何?

    檀石槐再无言语。

    可惜了。

    数日之后,鲜卑大汗檀石槐死于弹汗山下王庭之中。

    …………

    檀石槐死后,因其在鲜卑之中积威尤重,其子和连得以继承鲜卑大汗之位。

    只是和连不似檀石槐,继位之后所行多有贪暴,又对之前檀石槐所定下的政策多有兴革,引起族中不少人不满。

    今日三部大人齐聚,名义上是为劝谏和连而来,实则真心劝谏的唯有起伏骸一人。

    拓拔涉和段皓二人本就有旁的心思,如今没了檀石槐,他们的心思自然是越发活络起来。

    “三位大人的意思是我做的不好?”

    鲜卑汗帐之中,和连坐在昔日唯有檀石槐才能坐的主位之上,抬眼打量着下首的三人。

    昔年他还不是大汗之时,见到三人总是要谦恭退让,只是如今鲜卑之中是他当家做主,他如何还会看三人的脸色。

    三人也看出和连的不悦,只是上首之人,到底不是那个天生檀石槐了。

    拓跋涉最先开口,笑道:“我等不是说大汗做的不好,只是如今檀石槐大汗新故,即便大汗心中有想要变一变的心思,也该多等待些时日才是。如今这般急迫,只怕会惹来旁人非议。”

    “拓跋首领说的是,檀石槐大汗在族人之中威望素着,大汗虽然英明,可在族中的声望与檀石槐大汗还差上一些,还是应当先建声望,然后再有所改革,自然也就无忧了。”段皓出声附和。

    拓跋涉与段皓相识多年,两人之间既有仇怨也有联手,说到底也是为了所在族中的利益。

    两人不言语还好,此言一出,坐在上首的和连越发愤怒起来。

    他站起身来,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起伏骸,“起伏首领,你说他们所言如何?我真的远远不如父汗?”

    起伏骸是诚实之人,不曾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好,你们都先出去。”和连指了指帐门处。

    三人虽不惧怕和连,可他如今到底是大汗的身份,故而他们听命起身,离帐而去。

    段皓故意走在最后,等到前面二人走出帐外,他才转身笑道:“大汗倒也无须担忧,檀石槐大汗到底是马上打下来的声望,想来遗憾之事唯有不曾剿灭那些塞北之战逃走的汉家残兵了。声望比大汗高些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日后大汗做出业绩来,自然会为族人认可。”

    段皓“安慰”过和连之后转身出门,他不曾立刻离去,而是在大帐之外停留了片刻,直到听到大帐之中隐约传来和连压低的咆孝声。

    他笑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走出不远便碰到了刻意等候在不远处的拓跋涉。

    “如何,事情成了?”拓跋涉笑问道。

    段皓也是笑道:“如何能不成,他和连到底不是檀石槐。少年人年轻气盛,随意一激便是意气上头。”

    两人相顾一笑。

    当初檀石槐统一鲜卑诸部,虽是碍于他们三部势大,让他们做了三部首领,可从当初的族中之事一言而决断,到后来大事都要请檀石槐来决断,他们这种人自然是心中不甘。

    更何况两人都心知肚明,檀石槐设三部大人也只是碍于形势而已。日后等到族中稳定下来,只怕早晚要对他们祭起屠刀。

    好在檀石槐已然死了。

    如今拦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一个和连。

    对两人而言,和连并不难对付。

    “起伏那个顽固该如何?”段皓忽的问道。

    拓跋涉笑了笑,“到时大势已定,由不得他不低头。”

    ………………

    数日之后,和连召族中首领议事,力排众议,决意亲自率军攻打高柳城。

    起伏骸苦劝良久,和连终是不听。

    最终定下他自率五千人以为前军,三部首领率万余人押后以为后援。

    故而也就有了此前鲜卑骑军兵临城下之举。

    ………………

    高柳城中,此时恰逢臧旻带兵北去平定动乱,城中守军如今不过三千之数。

    城中之事如今是臧洪当家做主,一来他是臧旻之子,军中将官历来多是桀骜不驯之辈,看在臧旻的面上也会对他尊敬几分。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二来当初经历塞北一战,臧洪极得士卒人心,在高柳的底层士卒之中,他甚至要比臧旻更得人心。

    臧旻对此倒是颇为欣慰,也曾问过他收揽下层将士人心的法子,臧洪自然不会对他藏私,只是说了四字而已。

    将心比心。

    当时让臧旻搓叹良久。

    臧洪当时不曾说的是,这是他从刘备身上学来的法子。

    今日臧洪走出县衙,神情之间颇为沉重,他在大道上漫无目的走着,等到回过神来,抬头才发觉已然来到了那处与刘备等人常来的酒舍门口。

    他苦笑一声,迈步朝着酒舍之中走去,心中则是想着,若是玄德碰到此事又会如何。

    只是还不等他走入酒舍,已然听到熟悉的喊叫声。

    “白脸的,塞北之事早已结束,你还赖在此处做甚?要你早些走你不肯,如何,如今被堵在城中了不是?”喊话之人嗓门极大,正是重新返回高柳城的燕人张飞。

    “某家留在此地是要为了汉家尽一份力,反倒是你这个环眼贼,既然已经回了幽州,又为何要跑回来?有某在此,你又有何用?”言语之人臧洪倒也熟识,正是并州来的吕布。

    此时臧洪已然走入酒舍之中,他与酒舍之中的老陈也熟悉的很。

    当初刘备离开幽州之时曾要他帮老陈寻一门亲事,他倒是将事情放在心上了,之前也曾为老陈说过几门亲事,只是此人总是说着怕耽误人家姑娘,几次都推脱了下来。

    能独自在高柳城中撑起一处酒舍,日子其实已然胜过城中不少人了。故而他所谓的怕委屈了人家姑娘,自然只是托词。至于他心中到底如何想,他不肯明说,臧洪也始终猜不透。

    此时在酒舍之中饮酒的除了吕布与张飞二人,还有一直留在此地的戏忠。

    戏忠也不言语,只是手中端着酒碗在自顾自的饮酒。

    臧洪来到几人桌前落座。

    都是一起共过生死的熟人,平日里又时常一起饮酒,故而他落座之后众人之间也不曾有什么言语之间的寒暄。

    “商议的如何?”戏忠开口笑问道。

    如今鲜卑兵临成城下,城中自然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毕竟事关一城生死。

    臧洪饮了口酒,叹息一声,“哪里是这般好出结果的,如今无非两种结果,陈许两将都希望闭门不出,坚守城池,最少也要等到我父回军,至于许将军倒是不曾开口明言,他到底是我阿父这边的人,多少也要给我些面子。”

    臧洪口中的三人便是当日被刘备胁迫着统率后军前去救援夏育等人的三个千人将,如今夏育等人虽已各自获罪,可这三人无论本心如何,到底是为救援之事出了不少力,加几人久在边塞,人才难得,臧旻便上书将被几人保了下来,要他们在高柳这处战场上将功折罪。

    “他们心中如此想,那臧君心中又是如何想?“戏忠笑问道。

    藏洪饮了口酒,没有言语。

    原本北来前他极少饮酒,即便是饮酒也是颇有节度,只是如今确是越发喜爱上酒水的滋味。

    看来臧君心中不是如此想,不然直接应下来就是了,又何必心生迟疑?”戏忠笑道。

    臧洪将碗中的最后一口酒水吞咽下肚,这才开口道:“他们想要据城而守也算不得错,高柳坚城,鲜卑人本就不善攻城,只要闭门不出,他们自然就拿高柳城束手无策。”

    他稍稍沉默,这才重新开口,“可鲜卑人若是在高柳城下建功不得,他们接下来会如何?难道会就这般退回塞北去?自然不会,他们只会拿附近的村落城邑来宣泄心中的怒意。为鲜卑所屠戮村庄的惨象如何,益德见过,奉先也见过。”

    “我等身处行伍之中,所做的本就该是保境安民之事,如何能拒守城池不出,看着异族在眼前肆虐,杀戮我汉家百姓?我觉得这样不对。”

    一桌之人皆是沉默无言。

    片刻之后,张飞忽的看向戏忠,笑道:“戏君,如何?你认不认罚?”

    戏忠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碗连干了三碗,这才笑道:“我之前倒是小看臧君了,确实是我的过错。”

    原来在鲜卑兵临城下之时,张飞就曾与戏忠打赌,赌的就是臧洪是要战还是要和。

    听张飞说过事情的原委,臧洪苦笑一声,“其实戏君也不曾看错,若是在经历塞北之战前,我是定然不会有想要出城一战的胆量的。”

    “其实在县衙的议事厅中之时我也有所犹豫,毕竟若是坚守不出,定然能够保全城中之人,可若是出城而战,胜了自然万事都好说。若是败了,便要累及城中之人。”

    “只是如今臧君既然来寻我等,想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戏忠笑道。

    臧洪点了点头,“当时在县衙之中,我即将被他们说服之际,我只问了自己一句话,若是玄德在此,他会如何。”

    “原来如此。”戏忠笑了笑。

    “当日玄德在高台之上誓师出征的言语我至今都不曾忘,汉家自来不缺血性男儿。”臧洪饮了口酒,“只看为将之人的胆气如何。”

    ”说的好!“张飞重重一拍身前的木桉,“若是俺兄长在此,定然要说臧君孺子可教也。”

    戏忠不曾理睬张飞的插科打诨,而是笑望向臧洪,“臧君有如此胆气固然可嘉,所想也不曾有错。只是如今鲜卑陈兵在外,气势汹汹,城中的人马守城尚可,可要出兵迎敌,只怕不是容易之事。”

    臧洪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如今要出兵迎敌不是容易之事,不然他也不会在心中如此犹豫。

    臧洪沉声道:”确实不是容易之事,所以我这才来寻你们相助。奉先与益德武艺出众,加上你们手上并州和幽州的骑军,如此也才有一战之力。只是胜算依旧不大。”

    “不是胜算不大,若是就这般出城迎敌,即便是加上他们二人相助,只怕也是难免一个九死一生的结局。”

    “那些号称万人敌的勐将,莫说万人,即便是要在百人之中取人首级也不是件容易之事。”戏忠笑道。

    臧洪沉默不言,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如今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张吕二人的勇勐之上罢了。

    无法可想之时,人总是要寄希望于那个万一。

    戏忠咳嗽一声,“万人敌做不得的事情,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未必做不得。”

    三人都是转头望向戏忠。

    戏忠颇为自得,笑道:“许久不曾出谋划策,莫非你等就真将我当成了一个只会在酒舍里饮酒的醉鬼不成?”

    张飞咧了咧嘴,反问道:“难道不是?”

    戏中忠自顾自的倒了一番酒水,笑道:”如今城外的鲜卑之人可分为两处。其中一处自然是如今带着五千人马陈兵城外的鲜卑新汗和连。”

    “我曾仔细和城中的鲜卑人询问过,此人虽是檀石槐之子,然性子暴躁易怒,喜贪奢,与檀石槐截然不同。如此人物,借着檀石槐的威名,若是单单担任一部首领未必会出什么大事,可如今檀石槐统一鲜卑,根基未稳,一个如此人物接替大汗之位,鲜卑之人如何心服?”

    戏忠道理说的浅显,坐上三人皆是若有所思。

    “戏君之意是?”臧洪开口询问道。

    戏忠笑道:”我所言之意是陈兵在其后给他压阵的那万余鲜卑援军。若是我等击破和连的前军,这些援军可不一定会出手相救。”

    “要知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而已。”

    “戏军说的有理。”臧洪点了点头,听闻戏忠之言,他心中一松,如此一来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敌人便少了不少,只剩下在外叫阵的和连所率的五千前军。

    “臧君也不可就此掉以轻心,我方才所言也只是人之常情的猜测而已,至于临到阵上,突发变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所以臧君做下决断之时还需谨慎。”

    臧洪刚刚放下的心思又被戏忠浇上了一盆冷水,他叹息一声,“戏君就不能容我多安心片刻。”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了,本来我有一计,若是臧君决意出兵,用我之策,对付城外的鲜卑前军易如反掌,只是如今臧君既然埋怨于我,那想来也是不必多言了。”戏忠饮了口酒,似笑非笑。

    臧洪苦笑一声,相处多日,他如何还不知戏忠的性子,开口道:“戏君的才智我素来钦佩的紧,还请戏君教我,今日的酒水钱都算在我身上。”

    戏忠朝着坐在后门台阶上的老陈喊了一声,“老陈,都听清了?今日的帐都算在臧君账上。”

    他拿起桌上的酒碗,重重的饮了一口,随后低声喃喃自语。

    ”听闻玄德身边又多了不少厉害人物,也该让他见见我戏某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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