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衣冠埋新冢,锦衣返故乡(一)(6k)

    高柳城中,众人齐聚。

    之前臧旻已然将战事的经过写好战报送回了雒阳。

    只是两地之间山水路长,而且到了朝中只怕还要有一番利益博弈,想要等到朝中的回复还要不少时日,所以如今他带着残军依旧驻扎在高柳。

    一来大军劳动不易,高柳为北部重镇,大军不动还可做震慑之用。若是檀石槐大举南来,也可据城而守。

    二来若是有小股鲜卑南下,他们也可迅速支援附近的县城。

    三路大军皆败,所剩下的无非是这些残兵败将,边境之地的防线形同虚设,鲜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对边境劫掠的大好机会。

    若是他们就此退去,只怕日后边境之地都要成了鲜卑的马场。

    如今大势如此,只能是能救助多少就救助多少。

    如此作为臧旻自然是要担些风险的,当日刘备就曾和他就此事有过一场对话。

    如今虽是三路皆败的凄惨光景,可臧旻最少还有保全败军之功。此时若是赶回雒阳,为了朝廷的颜面着想,说不得他还能不受责罚。

    而擅自于高柳驻扎,若是被朝中有心之人诋毁,完全可以污他一个胁军以自重的名头。

    只是当时听闻刘备之言,臧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为官日久,如何不知此中的厉害,可他只和刘备说了一番言语。

    “玄德,此次大败我亲眼看着多少汉家儿郎死在了战阵之上?都是些我汉家的大好男儿,就这般说折就折了。”

    “此战虽是夏育二人主导,可到底我也是主帅之一。后来我便在想,若是我当时坚持一些,不向夏育二人妥协,如今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最少能少让一些人白白丢掉性命。”

    “这些天每日每夜我都不敢入睡,即便入睡,辗转反复之间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在梦中惊醒。当日之事也成了我的一个梦魔。”

    “只是如今旧事已矣,即便再是后悔也于事无补。而我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件事了。到时即便朝中罢免了我的官职,将我与夏育二人一同论罪,我亦无所恨。”

    当时刘备沉默无言,倒是也颇为敬佩臧旻的担当。

    后来果然如臧旻所料,檀石槐虽未曾亲自带兵南下,可却派了鲜卑其他诸部南来,边地沿线之上一时之间都燃起了烽火。

    各地守备之力不足,臧旻将手中剩下的兵马分为数部,分散到各处去驰援,他更是亲自带军外出,故而如今不在高柳城中。

    高柳城中只留下了刘备和臧洪看守。

    刘备等人回到高柳城中已有数日,对城中之事也摸得清楚。

    他并未带着张飞等人回到如今处理公事的县衙之中,而是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最近经常来的酒舍里。

    酒舍的主人,也是酒舍里唯一跑堂的伙计,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

    按理说本该正是大好的年纪,只是此人却是跛着一条腿,顶着满头细碎的白发,显得极为苍老。

    此时此人正坐在后院的屋檐下,眯着眼晒着日头。

    “老陈,快上些酒水。老规矩。”刘备招呼一声,言语之间倒是与此人半点也不客套,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汉子闻言笑着应了一声,赶忙给他们端上酒水。

    酒舍之中客人不多,大半桌子都空着。

    此时酒水上桌,刘备给张飞二人各自倒上一碗,笑道:“这里的酒水不差,与咱们自家的女儿红相比也只是差了少许。在城中是出了名的甘冽。之前这酒舍之中历来都是座无虚席。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若是早些时候来,只怕连个位子都占不到。”

    吕布打量了一眼酒舍之中,算不得宽敞,甚至和他之前在河内见过的酒舍比起来还有些寒酸,如此酒舍也能座无虚席?

    他转头望向刘备,以为这不过是他对这间酒舍的吹捧之言。

    他倒是不曾开口询问,刘备如何说,他便如何听就是了。

    这些小事倒是无须争个对错。

    他将碗中的酒水一口饮尽,确实比不得女儿红,可也算是极好的边地美酒了。

    刘备重新给他满上一碗,轻声道:“奉先也莫要以为我在诓你,此地前些日子确是座无虚席,不过来酒舍之中饮酒的都是些军中的豪壮汉子和此地的游侠子弟。”

    “凉山一败,如今当初那些豪壮军汉大多都死在了长城以北,而那些本该在县中悠闲无虑的游侠轻侠,也都带着刀剑,随着臧郎将前去各处驰援。说不得也会死在哪处战场上,没了昔年那些酒客,此处自然就冷清了下来。”

    吕布见到刘备在言语之时握着酒坛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刘备这般人竟也会控不住手上动作,可见此时他心中思绪起伏之大。

    吕布叹了口气,“玄德倒也无须伤感,这便是边地之人的苦处。说起来康慨豪迈,可其中之苦,也唯有边地之人自知。”

    “这位郎君说的是,既然做了边地人,自然就要适应边地之处的生离死别。今日面前熟悉之人,说不得就是他日战阵之上的枯骨。若是为此悲伤,那只怕是伤心都要伤心死。刘郎君倒是有些不像我边地之人了。咱们边地之人可不兴其他地方那些伤感的路数,你如此这般可是不好得女子喜欢的。”

    姓陈的汉子此时正为他们拎来了几坛酒水,恰好听到刘备此言,开口笑着附和了吕布一声。

    “老陈你个大老粗懂什么?”刘备笑骂道,“如今的女子最喜爱的便是这般会感时悲秋的男子。最好还能拽上几句酸文,姑娘家才会觉得你有才华。我在雒阳见过的女子比你喝过的酒还多,还在我面前谈论女子。难怪你都这般年纪了都不曾娶亲。”

    “可曾有悄悄看上哪家的女子?我去为你做媒,定然能成,也好叫你见见我的本事。”

    姓陈的汉子虽然样貌看着五大胆粗,可不想竟是个好脾气的,闻言只是一笑,“是是是,刘郎君说的是。不过俺年轻时就不懂讨女子喜欢,如今又成了这般模样,哪家女子还能看的上咱,还是莫要耽误人家了。”

    刘备闻言一笑,没有再言语,只是重新落座。

    张飞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自家兄长为何会对此人之事如此关心。

    方才兄长的言语明显就是想要为此人做媒,只是多半是怕直言伤了此人的心思,故而才出言试探。

    他看向一旁的关羽,关羽也看出此时众人的疑惑,轻声道:“此人姓陈名鄂,年轻之时是县中出了名的轻侠,虽是一身勇力,却也不曾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相反倒是时常管束那些游荡的乡里游侠。”

    “后来与数十同乡之人一同折节从军,战阵之上屡屡破阵先登,军中号为勇士。只是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后来有次中了鲜卑人的伏击,虽是奋死力战,可最后他那些同乡之人尽死,他也跛了脚,再也上不得战阵。”

    “他自军中退下来之后就弄了这家酒舍,酒水便宜,滋味也不差,加上行伍出身,军中的军汉们休值之时也爱来此地饮酒。而那些轻薄少年们也爱来此地听那些军汉们讲军中的故事。”

    吕布几人闻言都是有所明悟。

    转头回望,见陈鄂坐在后院的门檐下,日光自外照到他的面上,方才开口便带笑的中年人,此时显得有些落寞与孤单。

    刘备将手中木碗里的酒水一口饮尽,笑道:“世人常爱言英雄豪杰。诸君都曾读书,当知书上所录,累累青史,尽是圣贤豪杰事。可一将功成,自有万千枯骨。”

    “岁月悠悠,圣贤豪杰,高坐云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可那些一同被岁月大河冲刷而去的,那些在青史之上甚至不曾留下一姓一字,被用一个等字等而代之的,如泥沙般不起眼,却又难以记数的寻常黎庶又有谁曾在乎?”

    刘备将重新倒上的酒水一口饮尽。

    他穿越而来,这么多年小心谋划,步步经营,这才在雒阳城稍稍布局,有了些声名。当日在雒阳城中贾诩劝阻他之时也不曾说错。

    战场之上兵凶战危,稍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

    哪怕有万般筹谋,可人心百算,不如天意一瞥。

    可他还是执意北来,为何如此?

    难道仅是因为他和贾诩所言的赌大赢大?

    自然不是如此,他知道,贾诩也知道。

    他是不甘心。

    为何天下汹汹,生民多苦?

    为何为保卫家国失去性命之人甚至都留不下一个名字?

    这世道不该如此!

    他酒量本是极大,只是此时却已然是面色泛红。

    不只是面色,甚至是双目也同样泛起一抹猩红。

    张飞等人皆极少见他如此,故而一时之间都不该如何言语。

    他们自然知道刘备之言有理,只是有理归有理,世道历来如此。

    青史之上自有治世之名臣,也有流传千古之名将,唯独那些成就这些人声名的脚下枯骨无人挂念。

    吕布笑道:“所谓青史,无非帝王将相的家传而已。起身寒微之人,奋战而死边地,青史之上未必有名。可若是出身袁家的袁家子,哪怕只是个整日里只知飞鹰走马的纨绔子弟,依旧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向来不都是如此?”

    “你我又能为之奈何?”

    不想刘备勐的站起身来,吐了口酒气,笑道:“今日本该是为你们接风洗尘,只是话已至此,我不得不带你们去一地了。”

    刘备说着起身前去和陈鄂结了酒钱,还多要了不少酒水,看样子是要一起带走。

    张飞等人自然也是随着他起身。

    刘备出门之后却是翻身上马,带着他们直奔城外而去。

    出了高柳城,众人随着他东拐西拐,最后来到一处小山之前。

    此山离高柳不远,山峰也不高,往日里不少高柳人闲来无事之时都会到此地登高望远。

    此时山脚下有刘备专门安排的陷阵营军士看守。

    刘备带着几人登山而上。

    沿途有不少民夫担着泥土正在山上山下的行走。

    山顶上,自他们回来之后就一直不曾露面的戏忠正一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令一只手中拎着一支毛笔。

    每走几步他便要停下脚步,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勾勾画画。

    几人登上山顶,也终于知道刘备为何会有那一番在酒舍之中的言语。

    原来此时山顶上来来往往的民夫工匠正在修建一座座坟冢。

    此时已然在山上修了不少,一眼望去最少有数千之数。

    石碑虽是略显粗陋,可其上姓名籍贯却是颇为整齐,并无遗漏之处。

    一山之顶,一眼看去,皆是墓碑。

    而戏忠如今所做的便是盯着此地的进展和核对石碑上的姓名,出征在外,军中自然有记录出征将士的名册。

    按理说他这般人物来做这种事自然算是大材小用了,只是戏忠却半点也不觉得的委屈,甚至为了此事已然有几日不曾睡过安稳觉。

    吕布叹息一声,即便是凉薄如他吕奉先,也不得不说一句,“玄德有心了。”

    刘备摇了摇头,“三万余人出征而去,只剩残军而还。如今不过是为他们建些石碑而已,如何能说是用心了。”

    刘备踏前几步,摸着身前的一块石碑,石碑入手冰冷,让人感到丝丝寒意。

    他忽的笑道:“听闻孔氏绵延数百年,每有逝者便为立碑,想来那些石碑应当比如今咱们所立的这些好的多吧。日后若有闲暇,定然要去见上一见。”

    吕布等人都不曾接话,只因刘备言语之间带着森然的寒意。

    “刘君与其为他们立碑,还不如做些其他实惠之事。”

    有人忽然开口,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随着他们自鲜卑王庭辗转而回的王准。

    王准继续道:“刘君确是一番好意,只是于这些人而言,所谓的青史留名未必比的上能吃的上一口饱饭更有用些。刘君能为他们做此事,反倒是不如多花些银钱在他们活着的家人身上。”

    王准的来历此时他们都已知晓,倒是不曾有人出言斥责,毕竟此人自小便生活在鲜卑之中,言语直率一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此人说的也有道理。

    一旁的戏忠闻言而笑,“你想的也不差。只是这次你倒是冤枉玄德了。他自当日回来便开始准备赈济这些战死将士的家属之事,倒是要比这立衣冠冢之事更早些。”

    刘备也是转头笑道,“此事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让朝中一些人起了我是想要以钱财邀名的念头,只怕对他们反倒是更为不利。”

    王准倒是神色不变,不再言语,退到了吕布之后。

    “可惜带不得他们的尸身还家,如今所立皆是空冢。”刘备叹息一声。

    站在一旁的戏忠将手中的竹简别在腰间,揉了揉手腕,“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然不差了,最少日后有高柳之人登高望远之时,会记得这些人的牺牲。终究不再是生于无名,死于无名。”

    刘备笑了笑,缓步而行,来到一处墓碑之前。

    他解下这几日从不离身的环首刀,将刀埋在坟前的泥土之中。

    长刀的铜环上系着一块白帛,而此处衣冠冢的主人,名为陈汉。

    见刘备如此作为,张飞不由自主的捏住了腰间悬着的那块玉玦。

    明言当归,今已归乡。

    王准则是伸手摸向怀中被包裹起来的香囊,想着不知何日才能返回自家家主的家乡。

    刘备此时已然转身,接过身后侍从提着的酒水,笑道:“如今故人相逢,如何能不敬上一杯?”

    他站在最前,手中酒坛之中的酒水缓缓倾洒于地。

    身后张飞等人也是与他一般动作。

    “敬豪杰,请诸君同饮。”

    …………

    数日之后,有数十骑护送着一辆马车自南而来,此时正路过高柳城外。

    护卫马车的骑士进退有序,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为首的骑士是个挎着环首刀,样貌颇为威风的汉子,嵴背挺的笔直。

    此时他打量了一眼已经隐隐能见到的高柳城,策马来到马车之侧,俯身看向车中,低声问道:“老夫人,如今高柳城近在眼前,咱们要不要入城去寻此地的县令派兵护送一二?如今新有凉山之败,只怕这边境之地不安生。”

    “如今大军新败,处处都要用到人马,如何能因我一家之事便耽误了朝廷之事。”马车中之人开口答道,嗓音有些苍老。

    汉子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夫人不愿借用公家兵马自然是一番好意,只是想来她不曾来过边地,不知边地的危险之处。

    】

    他们这数十人马,在中原之地或许无人敢招惹,可放在这边塞之地,随便碰到一支鲜卑军马,只怕他们也就只能束手就擒。

    平日里安稳之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战乱之时。

    只是他也不曾开口再劝,一路走来,他如何不知这个老夫人的脾气。老夫人定下之事,莫说是他,即便是他们太守也是更改不得。

    再说老人说的也不差,如今边境之地各处战乱横生,即便他们入了高柳城,也未必能借的出人马来。

    他打马回到队伍之前,心中只希望沿途不要碰到鲜卑人才好。

    不然到时他们便只有死战了。

    随着马车上的老人做下决断,马车到底不曾入城,而是直接沿着大路朝东而去。

    …………

    高柳城中,刘备正与戏忠在酒舍之中闲谈。

    他撇了一眼独自坐在后院门槛处的陈鄂,低声问道:“志才多智,有没有法子劝他寻门亲事?”

    戏忠笑了笑,“玄德连自家婚事都不曾寻到,还惦念着旁人的婚事?”

    “志才说起此事我便头痛,过几日便要会回涿郡了,阿母那里只怕这次是躲也躲不掉了。”刘备苦笑一声,喝了口闷酒。

    催婚一事,也可算是历代父母传下来的习俗了。

    “毕竟年岁到了,早晚也是要有这一日。你已经算不差了,如今算是闯出了些名声,婚姻之事多少能自己做主一些。”

    “我家乡颍川那边,各族之间自小便要定下婚事。所谓的青梅竹马,由何而来?即便是我那好友荀或,出身荀家名门,还不是自小就被定下了一桩与宦官之女的娃娃亲。”

    刘备点了点头,他虽不爱读书,可在雒阳之时倒也曾从袁术口中听来了不少有趣事,其中荀或的婚事就是其中一件。

    昔年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或。时人言荀或之父荀绲慕衡权势,为或娶之。

    或为论者所讥。

    刘备笑道:“备在雒阳之时也曾听闻此事,坊间多以此讥讽荀家,备却以为荀公此举其实也并无可指摘之处。傅公明不畏强权固然可敬,可荀家之举也不宜非之。”

    “昔年张让父丧,颍川名士无赴者,独太丘公往之,彼时颍川之士又何尝不是众口非之。其后党锢祸起,赖陈公全活之人无数,转而便又交口称赞,前后不过是一事而已。”

    “玄德倒是看的明白。”戏忠笑道,“如今荀或虽然年幼,可才具已成,昔年何公言他有王左之才,世人多笑之,只是以我看来倒是恰如其分。”

    刘备笑问道:“志才对荀或评价如此之高,只是不知他与你相比又如何?”

    戏忠倒是也不妄自菲薄,轻声笑道:“这倒是不好相比,若是以古人比之,荀或可比留侯张良,而我更似献侯陈平。”

    戏忠此话若是被旁人听到,难免会笑他大言不惭,留侯与献侯是何等人物,他敢以之自比。

    刘备闻言却是一笑,他倒是不觉得戏忠所比有何不妥之处。

    就像许多年后那个隐居在隆中之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同样也是为时人非之。

    可于后世人看去,此人更胜管仲乐毅。

    此时忽有陷阵营的士卒自外而入,低声道:“司马,方才三爷来报,说是发现城外似是有鲜卑人马活动,他如今已然带兵外出巡视,特意要我回来禀报一声。”

    刘备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手腕,笑道:“来的好,刚好活动活动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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