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鹿痕

    临近六月底,河南一直在下雨,无论是天是地还是人,都被一层化不开的湿气的包裹着,原本定好的册封太子的吉日也被耽误过去了。作为替代,陈冲只能把诸位老人等请到宫中,举行了一个比较小的仪式。整个过程走得很简单,无非就是将太子从平阳王府接进宫,由陈冲当众授予印玺,再在祭坛上祭拜列祖列宗。

    说起来,太子刘易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早慧的表现,基本是陈冲牵引着走完全程。到仪式最后,太子偷偷扯着陈冲的一跤,低声喊脚痛,陈冲便塞给他一个蜜饯,让太子含在嘴里,太子顿时喜笑颜开这才把仪式将就过去。端详太子易于满足的稚嫩笑脸,陈冲胸中升出些许惆怅,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一个孩子带入到这种名利场内,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同时也要去做越来越多的选择。

    临近七月,辽东交战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辽人的先锋已频繁地在辽西的燕山山林中,而辽东也有船只聚集的情报,这使得陈冲每晚都在灯下展读辽西、渔阳地图。他向蒋济传信说,可将幽州的郡兵尽数集结在卢龙塞,与辽人连营对峙,不必有出战之心。辽人兵众而粮少,只能速战速决,一旦不利,则必然后退,故而与他不战就是最好的对策。与辽人的动作相比,陈冲更担忧云北诸部: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被遏制住的草原兼并,现在已无法阻止,谁会与辽人联合?谁会开启战端?这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七月丙寅夜,雨后放晴,天气仍然湿热难耐。陈冲入睡后,做了一个梦。这次入梦,与以往不同,他直到自己在做梦。于是很从容的,在梦中徜徉。梦的地方,有一条宽阔的江流,汪洋肆意,但陈冲知道那不是长江,而是汉水,因为他在江水两岸分别望见一座城池,两城隔江相望,他就顿时明白了,这里是襄阳。天色昏暗,浓云覆地,也不知道是白昼还是夜晚。陈冲看到两岸旗帜绵延,两军却似乎相安无事,南岸的人还在修缮刚得到的襄阳城,北岸的兵士则是在城后的平原上练武习阵,这使得汉江变得寂静。陈冲心想,看来吴军的攻势也就止步于此了。

    如此静谧的氛围中,陈冲就开始在江水上行走,他看见鱼梁洲上停泊着巨大的船只,于是就想靠近去打量一番。结果走着走着,不知是什么缘由,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促使着他往北岸走去。穿过浩如烟海的芦苇荡,芦花正如雪花般在风中飘扬,陈冲正觉得迷茫间,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随着一声低促的鸣叫。

    陈冲望过去,这才发现是一只白鹿。和汉中关中见到的白鹿不同,这只白鹿幼小许多,大概只有半人高,站在芦苇荡中,就像是一团积淀的芦花。这只白鹿好像能看见陈冲,它好奇地歪过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前接近,结果扑了个空。这让白鹿小受挫折,但它也不在乎,就随着性子在芦苇中漫步。陈冲也觉得有趣,就一直跟着白鹿,看看它到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可倏忽之间,他从耳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眼望去,可见芦苇荡旁边,有二十来名骑士正策马慢行。陈冲见状,一时忘记了跟从白鹿,而是向这群人靠过去。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想接近,他与这队人马间却像隔了厚厚的隔膜,始终无法穿越。没有办法,陈冲只能远远地观望,他在心中好奇,莫非这队人即将发生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吗?他们不在营中,往鱼梁洲的方向走,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见最后面的一人取下铁胄,不耐地往左右张望。陈冲一下就认出来,那不是自己派出去的关丰吗?有了这个印象,他再看人马中的其余人,跟着认出了孙狼、呼延平、连玉几人,而被他们拥簇在中间的骑士,显然就是陈璋了。

    此时陈璋正在跟身侧的一人交谈着什么,对着远处的吴人船只指指点点,又似乎在打量鱼梁洲南北的地势,显然是在策划什么。等他们走到一处河曲时,一行人下马停了下来,把马匹都系在一片灌木上,而后潜身进入芦苇荡继续往里靠。陈冲看得出来,他们是要对吴军的水师做一次侦察。莫非是汉军有什么布置?但他回忆了一下,没能从军报中记起相关的部分。

    正当陈冲疑惑的时候,他耳边渐渐响起虫鸣声,陈冲暗叫不好,莫非自己要醒了?他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一着急,他纵身一跃,谁知竟跳到了半空中,于空中俯视芦苇中的变动。想再有动作,浑身却毫无感觉,只是如云朵一样软绵,手脚无法动弹半分。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下方出现了惊悚的一幕。数十名穿着黑甲的吴人就在百余步外的一处小丘间,列成一行,而陈璋一行人好似有人引领一般,径直向那个小丘靠了过去。这时异变突起,汉军中忽然有人拔出斫刀,就往身边的战友身上砍去,中刀的正是关丰,他全然没有准备,挨了一击后,当即直挺挺倒在浅水里。引起周围一阵喧哗。原来同行中有叛徒!

    紧接着发生的是更大规模的厮杀。汉军们分为两队人马,在芦苇荡中叫嚷着挥舞兵器,不远处的吴人听到动静后,很快也包围过来。陈璋等人看到这场面,哪能不知是中了阴谋,于是纷纷踏水后撤。冰冷的水花溅起来,很快便染上血色。孙狼等几人正如对陈冲承诺的那般,结成一个小阵,抵御着数倍于几的敌人,给少主争取逃脱的时间。

    而来援的吴人们也喧哗着,敲响阵阵锣声,而后便对着孙狼几人射箭,乱箭好比急雨,即使带有铠甲,但在三轮箭雨下,他们也被射成了刺猬,再无生理。只剩下陈璋带着一个随从在芦苇荡中奔逃,后面的人们喊着:“追上去,快追上去,那可是陈冲的儿子!”都竭尽全力地往前追,唯恐让这桩功劳白白跑掉。

    而陈璋本想直奔此前藏马之地,但此时被追得急了,一时头昏脑涨,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只能根据感觉时而往右,时而往左,希冀能以此摆脱后面的追兵。但在空中的陈冲看来,他其实做了不少无用功,反而后面的人与他越来越近了。就在这个时候,陈冲看见儿子前方有那头白鹿,它在芦苇丛中已经踏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往藏马的灌木丛。

    陈璋见状似乎愣了愣,而白鹿也吓了一跳,极快地按来路奔走了。此时,陈冲看见后面的追兵离陈璋相差不过十步,已经隐约能看见斫刀上闪耀的寒芒了。

    “去找白鹿啊,跟着白鹿跑!”说完这句话,陈冲一下子醒过来了。

    屋内安静如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嘘!”陈冲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几天,阴雨不止,陈冲却再也没有梦到相同的梦了。他开始处理各州公务,却不再关注北平郡的战事,转而反复询问,有没有襄阳方面的急报,但很可惜,并没有任何回复。倒是京中又出现了一些杂案,其中有的还影响不小,比如自己的族人中有名叫陈监的,在偃师强抢民女,结果失手杀人。这在京师造成了不小风波,但陈监的双亲还通过陈群来找陈冲求情,希望能够判处流放而非死刑。但陈冲没有容情,证据确凿下,当即就判处了陈监死刑,在雒阳当众枭首。

    此事一度使族人们与陈冲打起冷战,有人说:“大人只知道为自己儿子牟利,却不体量别人的爱子之心,怎能这样不近人情呢?”陈冲对此没有什么反驳。

    等到了七月丙子,雨过天晴,襄阳终于送来了最新的军报。信到的时候,陈冲就在尚书台,而庞统是第一个拆看的。庞统读完信件后,脸上阴晴不定,对着埋头于桌案的陈冲欲言又止,好久才站起来,走到陈冲案前,双手递上军报说道:“老师,襄阳来的信!”

    陈冲抬起头,“喔”了一声,将它打开,握在手上。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声都静止了,大家都看出来出了大事,于是屏住呼吸,观看丞相的表情。

    信很短,陈冲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后,陈冲并无异样表情,把信交给庞统说:“此事喔知道了,你们就先议一个方案出来吧,我先出去走走。回来前,此事千万不要禀告给陛下。”说罢,他挥挥袖子,很快就走出了尚书台。

    这情景让众人很诧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纷纷围着庞统来看。庞统见老师走远了,也懒得逐一传阅,就当众说道:“襄阳那边,司马仲达以侦察敌情为由,邀陈含贞去鱼梁洲,设伏杀了主仆一行人,提头叛逃投周瑜去了!”他顿了顿,又说:“周瑜趁势欲图樊城,但好在有郭淮主持大局,已经把吴狗打回去了。”

    但众人已经顾不上听后面的话了,他们听到这个震撼的消息,都纷纷望向台门,想丞相说出去走走,何时才会回来。谁知等到当日子夜更响,丞相陈冲既没有出现在台阁,也没有回到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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